这当儿,在严府的下人房内,庆云班的一众人等已经收拾停当。

    内中单有一人,长身细腰,一身大红靠袄,红绢缠头,足踏小蛮靴,长相颇为英武。这人生的皮肤白皙,弯眉细眼,再加上涂着胭脂口红,头上挽髻插钗,两耳也穿孔戴环,粗一看,确实与那美柔娘有几分相似。

    但若是严鸿、严鹄两个中任意一人在此,就能认的出,zhè gè 根本不是柔娘。此人身形比柔娘高些,骨架子也大,再说五官眉目,仔细看来,都有差别。那严鹄曾与柔娘多次共赴巫山云雨,连柔娘身上哪里有痣都清楚;那严鸿穿越前是做保险销售的,眼睛看人辨人是基本功,要瞒过他俩,谈何容易?

    就算不是这两位严府少爷,换别个仔细些的人,若再仔细端详,就会发现,此人喉结凸出,乃是一名男子,只不过着了柔娘的装束而已。

    那洪老大看着这男扮女装的男子道:“二郎,前段日子你易容改装,扮作络腮胡子的驼背,想必这府里没人认的你真面目。今次,由你冒充你姐姐,我与你高二叔,刘三叔与你,四人八筒袖箭,不要理会旁人,直取老贼严嵩,八弩齐发,一举取这老贼的狗命。然后,我等再用随身带的短刃撕杀,杀得多少是多少。”

    洪二郎道:“是,爹爹。孩儿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叫那老贼去黄泉路上替我打前站。”

    洪老大道:“诸位xiōng dì ,严嵩老贼诡计多端,我等今番的计划,未必不被他识破。若是他有防备,那我等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所幸,我等尚有一计,叫柔娘杀向后宅去。严老贼纵然有防范,也都放在正堂,断不会想到,你姐姐会把他的眷属杀得人头滚滚。到时候,就算我们行刺失败,也要叫严家内宅的娘儿们血流成河。可惜,无论成败,我等都不能看到那老贼痛不欲生的嘴脸了。”

    众人皆知此一番无论成功与否,都是有死无生,大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彼此点头示意。一边压腿弯腰,擦掌摩拳,做着最后的zhǔn bèi 。

    忽听门外有脚步之声。众人都停下动作,凝神看。只见院门开处,严府大总管严年迈步进来,大马金刀对他们道:“庆云班一帮耍马戏的,都在吧?要紧随我来,到你们了。”

    洪老大赶紧应声是。严年又看了看那男扮女装的二郎,道:“我说到丫鬟房那,说你居然不在,却原来自己跑到这来了。以后可不能这样没规矩,这里是相府,不是你们的大车野店!小心当贼拿了,打得你两条白腿血红!”

    跑江湖的班子,什么本领都得会一点。这柔娘的弟弟洪二郎,本是学过南戏中旦角的,模仿女人的身段步态,倒是惟妙惟肖,窈窕娉婷,却不敢开口说话。一张口,哪怕你男人逼尖了嗓子,与柔娘的总是差异太大。他只是低头随着众人走向前厅。

    毕竟是相府森严,一路走来,这些大胆谋刺勇往直前的勇士,手心也都渗出了汗。

    眼看一路穿过几重楼阁院墙,到了正堂门口。洪老大正zhǔn bèi 往里迈步,忽听严大喝了声:“与我住了。里面是什么地方?也是你们能去的?就在这里随便练几手jiù shì 了。”

    这时,班子正停在院子里,几百个大小官员的目光,自然聚焦在他们身上。这让原本就有些紧张的刺客们,更是不知所措。

    那些官员们哪里知道他们的心思,彼此交头接耳道:“今年怎么听说来了耍马戏的?”

    “你不知道啊?据说zhè gè 班子里的那个女角,是严家二少的相好呢。”

    “就那个?长的看着不错,唇红齿白,但是身量是不是高了点?”

    “这算什么,严家大少前段日子在京里和个丑姑娘并马而行,那个啊,不光是个高,mó yàng 也是活脱个钟无艳啊。怕是有些内媚之术,勾上了严家大少。”

    “还有这事?那丑女人呢?怎么没看见啊?”

    “嗨,这你还问么?就那样的mó yàng ,也配进严家的门?好象还是双大脚,举止也粗野的很,无非是被严大少花言巧语的骗了,等上了床,自然一脚踢开。还想进门当小妾?哪轮的到她?”

    “这么说起来,严二公子的目光,倒是比严大公子要好些了。看马戏班子里zhè gè 小娘,高是高,相貌还过得去啊。”

    “那也只是比下有余而已。班子里zhè gè 想进严府,我看更难。你瞅瞅严大总管和家丁们对她那mó yàng ,可有半点对二少房里姨娘的尊敬?估计啊,也是要给几个钱打发走的命。”

    官员们议论风发,说着严阁老孙辈的风流韵事。被众人指指点点的庆云班一众人等,现在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的暗杀计划,还没来得及就位,就已然破产大半。

    正堂门口,距离严嵩所坐的大椅,距离实在太远。洪老大他们zhǔn bèi 的梅花袖弩,以机括发力,速度快力量大,但是射程只能达十步左右。再远,jiù shì “强弩之末”,有所不及。现在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对严嵩有任何伤害。

    这洪老大虽然曾给曾铣当过亲兵,但哪里有机会来过阁老府?他以为,相府最多厅堂大一点,寿宴上,无非是像富贵人家的大厅一样,主人和客人的桌子团团绕着,自己在厅正中表演。这样,自个距离严嵩,最多不过几丈的远近,抽冷子动手,可谓万无一失。

    可现在一看,要在厅外演杂耍,当下就傻了眼。自己有什么手段,也打不了那么远啊。他只得勉强道:“大总管,实不相瞒,这里离的远了,小人们的把戏,怕是阁老看不清。”

    严大总管冷笑一声道:

    “嚯,看不出这位爷好大的口气。阁老看不清?阁老看你zhè gè 干什么?你当你zhè gè 是啥稀罕玩意?冲着二少的面子,让你们在这胡折腾几下罢了。少说没用的,你们练什么就说出来,早练完早散,等着领赏jiù shì 。”

    洪老大听到“领赏”二字,心思一动。待会谢赏时,可是要到严嵩面前的。到那时候再动手却也不迟。想至此,洪老大赶紧作揖道:

    “大总管见教的是,是小的们糊涂了。我这女儿最善绳技,还请立下两根高竿,让我这丫头献丑,逗大家一笑便是。”

    这绳技,也即是后世的走钢丝。与今日的走钢丝相比,多了些在绳上的表演,也属于杂技中早有的花样。

    听说庆云班要走绳技,严大总管又是微微一笑,也不知是赞许他们乖觉听话,还是讽刺他们不自量力。严年大手一挥:“来啊,把这块地儿腾挪一下,给咱庆云班的好汉爷们铺场子啊。诸位朝廷官爷们,也得罪得罪了。”

    严大总管号令一发,自有严府下人上前,抬酒桌,搬椅子,把正堂门口的席位纷纷往四周倒腾,散开了场子。那些被迫挪到别处用饭的官员,心中难免埋怨,严阁老好大的势派,为个孙子的相好耍马戏,就要让我们这些朝廷命官挪地方。但终究严家势派大,谁也不敢说因此拂袖而去。真要走了,得罪严阁老不说,这送了礼不吃顿酒饭回来,也亏了不是。

    严府家教甚严,严年御下有方,端的是令行禁止。一忽儿,便腾出来好大一块空地。

    待等腾出了场子,却不见有家丁来埋木杆,栓绳子。洪老大正在狐疑,猛可地看见,场子周围有不少健壮家仆,手持棍棒,围向他们。洪老大毕竟是军中“夜不收”出身,多年来在边庭打探敌情,勘测地理,早已养成闻风而惊的习惯,平素就甚是乖觉。现在深入虎穴,忽见这般场景,暗觉不妙。

    他转脸去看严大,却见严大总管早已退出十步开外,身边更有两个健壮家丁,虎视眈眈地护卫着。另有一个身着管家服色的驼背,面带一丝冷笑,双手抱胸,两脚不丁不八站开,仿佛一只蓄势待扑的狸猫,戏耍着眼前的耗子们。

    而从这厅堂附近的门户里,源源不断地走出了身着明黄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自四面八方向他们围拢过来。

    这时,来严府贺寿的那些官员们就算再迟钝,也知道情况不对劲了。院子里原本就被挪开座位的官员,纷纷起身,又往后退了一截。而前堂就坐的锦衣卫首领陆炳,忽然从座位上站起,往前迈进几步。身边四名锦衣校尉中,早有两人抢步出来,挡在陆炳身前,成了人肉盾牌。

    但见陆炳不喜不怒,运动胸中中气,冷声道:

    “洪吉,洪老大,你当年本是前兵部侍郎、三边总督曾铣手下亲兵队长,在陕西三边二十万大军中,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字号。怎么,曾铣正法后,你不收拾武艺为国家jì xù 立功,怎么隐姓埋名,反去做了马戏班的班主?这阵前杀敌十荡十决的本领,用来天桥杂耍卖艺,不是太委屈了么?”

    洪老大的心头,原本孤注一掷的壮心,瞬间被陆炳这番话击穿。虽然自从暗藏长兵的木杆被严府收走,他就已经存了计谋暴露,身死尽节的dǎ suàn ,但纵使如此也未曾想到,自己的来历居然早被陆炳探了个一清二楚。

    眼见四方锦衣官校,严家健仆包围而来,洪老大心知今日必无幸免,一咬牙,喊声“拼了!”与早已zhǔn bèi 好的另外三人,同时抬起胳膊。

    既然计谋完全被看穿,此时想刺严嵩当然已经是不可能。但事已至此,再懊恼也无用,只好去拼了性命,不管是走狗官员也好,是锦衣鹰犬也罢,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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