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子命黄锦誊写供状下发的第二天,黄锦面无表情,又捧着一叠本章送到天子眼前。最上面的一份本章,却正是那位有着有趣孙子的严嵩严阁老所上。

    严阁老在章中表示,自己要辞官返乡,上本乞休。本章上,毫无涉及任何朝争,字里行间提的只是回忆自己从初入官场到侍奉天子,历经的桩桩往事。最后,严阁老表示自己年纪老了,家事国事,不能两全。门下子孙行事荒唐,乃至引发朝廷争议。扪心自问,罪过颇深。希望能够早日回归故里,教育子孙,整顿门风,同时享受天伦之乐。

    奏章上的文字虽然口气谦卑,态度诚恳,可黄锦气的却是要骂娘了。好个厉害的严嵩!

    本来,昨天皇帝下令把那口供誊抄下去,郑大都堂就只好闭门思过。若是能够及时来个丢卒保车,表示大义灭亲,支持朝廷严惩不肖逆子郑国器,或许还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如今严嵩却来了这么一手,分明是玩的以退为进。他摆出一副受害者的mó yàng ,仿佛是楚楚可怜,甚至是偃旗息鼓,退出争斗的架势。但经过昨天的事以后,这种行为根本不是休战,而是对郑晓的落井下石。

    果然,天子看到这份奏章之后,双眉微锁,面露无限唏嘘神情。他仿佛看到,那位陪着他历经无数风雨的严嵩严阁老,正跪在自己面前,可怜巴巴的脱去冠服,无限凄凉的拉着瘸腿独眼的儿子,老迈的夫人,还有三个孙子,一步三回头地返回江西袁州。

    “惟中何苦如此?郑窒甫,欺人太甚啊。”嘉靖轻轻说了这么一句,把本章放到一边,不用说自然是不允了。

    而下面的一份本章却是弹章。乃是都察院巡按御史郑存仁,弹劾都察院右都御史郑晓,教子无方,纵子行凶,结党营私,中饱私囊。

    说来郑存仁是嘉靖二十九年的御史,论科分辈分、身份地位、官场资历,跟郑晓相差何啻天壤?但是没想到他却敢直接向自己的上司开炮,言辞犀利,毫不留情,罗列郑晓大小罪状十八款,字里行间中透出森森杀气。

    下一本本章是都察院巡城御史曹辉,弹劾郑国器不法事。尤其,字里行间拐弯抹角,把郑晓家人前来巡城兵马司,指示对冯孝先严刑逼供,妄图屈打成招的勾当,给遮遮掩掩地说了个透。

    下面的本章连续二十几份,全是弹劾郑晓父子种种不法,而且上本之人并非严嵩的嫡系手下,品级也都不高。

    这又是严府的一计。若是用嫡系部队出马攻击郑晓,则未免显的严阁老辞官之举,心意不诚,因此还是外围打手好用。另一方面,朝中也决不缺乏为了权力、钱财而甘愿给严家当打手的低品官员。

    而严、郑决战之下,未来空出来的缺,也确实能吸引不少趋炎附势之徒,前来投效。这一次,从程序上谁也抓不住严家的痛脚,毕竟发动进攻的不是我们严家的门生,你总不能拦着“正义之士”见义勇为啊。

    事实上,就在郑国器被抓的当夜,严嵩、严世藩一旦确认供状落入陆炳手中,郑国器必死无疑,郑晓不可能再被收服之后,就立刻进行了布置,暗中串联党羽,安排攻击。

    要比揣摩上意、并据此安排斗争的策略,郑晓这种一根筋的老愤青,实在不是严府这老奸巨猾爷俩的对手。更何况他儿子犯罪在先,又已落入人手,起手上就处于绝对被动。再加上关心则乱,失去冷静,攻势虽猛,但缺乏谋略布局,被严府略施小计杀得全军覆没也就不足为怪了。

    嘉靖以难得的耐心,看了一份又一份的弹章,然后冷笑几声道:“也罢,郑窒甫年纪大了,再加上丧子之痛,再执掌都察院怕也不大hé shì 。黄伴拟旨。”

    接下来,数道旨意连续发出。皇上做事,素来有张有弛。这几道严厉的旨意,却并无一封是直接针对郑晓,而是把这两日上本弹劾严嵩、严鸿、陆炳的御史中,闹的最凶的几个,全都贬出了京师,外放知县、县丞。

    按说御史是七品,知县也是七品,品级相当,而且知县素有百里侯之称,执掌地方庶政,又有淋尖踢斛等常例shōu rù ,比一个清水御史shōu rù 要强的多。可是shí jì 上,却并非如此。对大多数官员来说,七品御史是比七品知县高的。

    说起来,明朝官场素有品流之分,不只论品,也要论流,清流杂流泾渭分明。笼统的来讲,京官对比外官,京官算清流,外官要算杂流。细分的话,则词林官、科道官、部堂官、方面官等等说法复杂,规则繁多。

    但从根本说,御史做为风宪官,论流品仅次于翰林院的词林坊局官,对比知县这种亲民官的流品等级要高的多。一般七品御史外放,由于降了流,作为补偿就要加品,至少也是个从六品起。从七品御史外放七品知县这种中央到地方的平级调动,那就叫贬。

    而至于县丞,这种八品官员更别说了。这是赤裸裸的贬谪,而且打人打在了脸上。一般来说,是举人出身或官生出身这种杂流官,才会被授命为县丞这种八品小官。把一个御史放到zhè gè 位置上,那还不如直接拿廷杖把他打成相片呢。

    而再看放的地方:云南元谋、广东雷州、海南琼州……不管在后世这些地方的经济发展如何,在明朝时,这都是不折不扣的险山恶水,没人愿意去的倒霉地方,说是任官,形同发配。奉旨出京的官员就如同上刑场一样,与自己的亲友、同僚洒泪而别。只是这一别,什么时候能再见,就谁也说不好了。

    到了这一步,虽然皇帝自始至终还没提郑晓一个字,郑晓却也明白,自己一败涂地了。好歹也是国朝官场打滚大半生的角色,难道真的要不知进退,要天子下诏罢官去职才行么?

    于是乎,郑老都堂不只自己连夜写好了告老的折子,又命亲信家人,拿自己亲笔书信,赶赴山西,让在山西为官而大儿子也赶紧辞官。

    他的二子、三子,都因病早夭,不必再提,这四官多半也保不住了。大儿子晚走几天,要是遇上严府穷追猛打,再寻个什么茬儿,怕是也要危险。

    按照官场惯例,通常官员上本乞归,皇帝要挽留几次,以示恩恤。可是这次却不同了,从上表求辞,到票拟批红异常顺利。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郑大都堂辞官而去,致仕还乡的行政流程,就走了个通透。

    当然了,朝廷的面子还是要讲点。嘉靖皇帝眼看送走了郑晓这尊瘟神,心情gāo xìng。一般致仕官员,按照惯例应该享有的赏赐,这次倒也不会太克扣他的。虽然全俸不给,好歹也给了个半俸,并且常例的给米拨夫,也还是正常照发。尽管如此,大家彼此心里还是有数,叫致仕是好听,shí jì jiù shì 罢官啊。

    郑晓这棵大树倒了,剩下郑国器一个已经被拔了毛的猢狲,那还有什么指望?他的定罪更是异常顺利:论律处斩。

    按说应该是等秋后处决,可是谁都知道,郑晓郑大都堂要等着收拾儿子尸首还乡,拖到秋后,郑大都堂是走还是不走?他不走,新来的官怎么好顶他的位子?反正墙倒众人推,于是破例议斩立决,而嘉靖皇帝也朱批诏准。

    没过多日,西四牌楼处再立法场,今次却是只有郑国器孤零零的一个。那英俊潇洒的mó yàng 早已经不复存在。许多日里担惊受怕,营养不良,导致他的脸色难看异常。更为重要的是,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抽离了身体,如同一瘫软泥一样被丢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本来是想看热闹的京师老少爷们,见此情景无不大感扫兴。本想这位郑小相公乃是国朝举人,文武双全,英俊潇洒的一个人物。这么一个优秀的杀人犯,最好是昂首阔步,喊几句“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什么的”,那才来劲!

    去年那杨继盛被杀的时候,不但慷慨激昂,临刑还有诗曰:“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多有派!

    没想到,今儿看的,却是这么一副脓包mó yàng 。大失所望之下,不由纷纷喝了倒彩。

    郑国器这几天倒是没受什么罪,好吃好喝。但他整个人彻底被击垮了,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了一切事都有父亲、母亲为自己去解决,他那身为都察院右都御史的父亲,出身晋商的母亲,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他之所以敢于坦陈杀人,也是认定有自己父母的庇护,自己不会死。没想到这次却是翻不了身。虽然他敢于终结人的生命,可当事到临头时,他却比谁都怯懦。

    被刽子手踹倒在桩撅处时,郑小相公控制不住的排泄物,早已经污秽了自己的衣服。刽子手离的近,闻着那恶臭,不由“呸”了一声:“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吃刀的怂货,你且与我待好了。要是乱动,那就不是疼一下了。”刽子手小声威胁道。

    郑国器的脸,还在看着宫门方向,心里幻想着能有一位中官飞马而出,宣读特赦圣旨。随着一声炮响,刀光闪动。他只觉得脖子一凉,然后就觉得自己身体好轻,好轻。人控制不住的上升,难道自己会飞了?地上那无头躯体是谁?我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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