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见严鸿先不说这官员的好歹,反而大发了一通钞关的感慨,略有些诧异。他却不知,这乃是几百年后面试的必要套路,先戴大帽子,讲宏观意义,然后再抽丝剥茧。

    严鸿又道:“这厮执掌钞关,也不用他搜刮地皮,压榨民脂民膏;只用他按律征收正税,天经地义。所得银钱,充入国库,为天下所用,而非是他私人之用。这种情况下,他有什么权力放人随便走?拿朝廷的银子,来充他个人的慷慨。说轻些,是不分主次,执法犯法,说重些,是害天下之根本,博个人之虚名,可杀,可杀!”

    张居正看严鸿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不禁微笑。也不插话,静待他下文。

    严鸿接着说:“这三个月内征收齐了定额,说明此处钞关,往来人员众多,是朝廷一大shōu rù 来源。那后九个月,正该jì xù 大展拳脚,为朝廷多征银两,好让朝廷国用充沛。若是真有心在这任上做些名垂千秋的好事,那么一是派遣能员,细细调查此处税收充盈的原因。是过去的标准定得低了,还是恰好碰上非常时候,往来商旅增多?这一路往来的商旅,是往何处去的居多?贩卖的货物,是以何种居多?将这些信息一一整理之后,报请上官,并与其他钞关沟通有无,如此定能让朝廷相关法度,更为有本可凭。此外,他也可报请上官,在这后九个月的税收中,拨出一部分,兴建些便利商旅,或者惠民利国的设施,如在路边设一棚,为商旅提供热水,或租赁车马,这样以钱促钱,让钞关更加兴旺发达,国库也日益增多。结果这厮倒好,放着许多功德不做,搞出这混账主意。若是人人都如他一般,则朝廷哪来的银子使用!国库不足,最后吃亏的还不是天下bǎi xìng !”

    张居正听了,拈须不语。

    严鸿又道:“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官发现先前税收过重,想要减轻民负,也应将详情及减负理由细细列举上报,等待朝廷批示。他却如何能擅作主张,坏了朝廷法度!革他的职是轻的,依徒儿的本心,就该罚他发配充军,做苦工把钱还回来才对。清官清官,我看他是个大大的昏官狗头!”

    严鸿前世对于钱的重要性了解颇深,再加上好歹来自21世纪,对于赋税的重要性认识,自然远比一般深受儒家理学教诲,“君子不言利”的明朝人切实的多。

    张居正听严鸿说罢,未置可否,却又抛出另一个问题道:“朝中有人说,治国之道,首在于德,天子更当以身作则重德轻利,教万民安心生产,不可逐利。对于边关兵将自当以忠君爱国之道已教之,三军自然上下齐心,拼死效力。而对于化外蛮夷,则应以柔为上,以王化教之,以德服之,自然四夷宾服,万国来朝,所谓柔远人则四方归之。这番话,你却如何看?”

    严鸿一听,气往上撞,张口道:“若真有人如此对学生说话,我就让他滚到边关,对那些边军说说看,鞑子打来了,你们别要军饷了,也别拿刀枪了,只要你们忠君爱国,仁义道德,鞑子兵自然被你们怀柔。别动,别动,让他们砍啊,砍累了自然归化了!”

    张居正饶是一本正经,也不禁莞尔。严鸿又道:“忠君爱国是不假,也很重要。如果军队将士都懂了忠君爱国的道理,确实可以增强战斗力。但同时吃粮当兵也是必不可少的。当兵的拿不到军饷,什么教化都是鬼扯!拿道德教化来替代军饷粮食筹备,就跟肚子饿了听音乐一样,一顿还成,三天就要死人的!”

    他前世之时,对于明亡清兴这段历史倒是听古胖子讲过,大明朝的灭亡不在于器械不精,不在于什么部队战斗力不足,其灭亡的众多因素之一jiù shì 没钱!边军得不到军饷而哗变,部队得不到军饷而jù jué qián jìn 作战,终于导致大明朝一败涂地,彻底灭亡。

    所谓靠什么思想建设,就锻炼出军魂云云,那只能说是拍nǎo dài 的想法。对于那些封建时代的边军,只有军饷才是实在,其他都是鬼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边军将士每月那月粮军饷,每天那两顿饭,jiù shì 经济基础,jiù shì 一切军魂的先决条件。如果在不保证钱粮供应的前提下,还要搞什么魔鬼训练,那只能是在逼着士兵哗变。

    至于以身作则,同甘共苦,也是要有充足的饷银作为后备。一时短缺之下,主帅自甘清苦,确实比主帅肠肥脑满,更能多坚持yī zhèn 。但要是长期拖欠,你主帅跟当兵的一起挨饿,对人家又有什么用?

    严鸿接着道:“至于怀柔远人,这倒是不错的思路。但这根本原因,是我大明如今无力去跟敌人开战。当年成祖皇爷时,我们追着蒙古靼子打,到如今,却是要年年防备着蒙古靼子来寇边。九边之外的卫所多半废弛,我们就算要讲打,却也要打的过才行啊。在学生看来,正是因为那什么重义轻利的说法,当官的不去想bàn fǎ 给国家搞钱,反而一个个博取虚名清誉,弄的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可用,军队也难以维持战斗力。否则,就不是我们怀柔远人,而是那些蛮夷要主动求咱们来示之以柔了!所以,只要咱们有了钱,靼子再敢来寇边,他们要面对的jiù shì 精锐的边军,优良的火器。我们的人本来就比蒙古人多,三命换一命,我们换的起,靼子换不起!至于那些杀人放火的倭寇,更是如此。只要有钱,南倭北虏都不足虑!”

    也搭着是面对这位青史留名的一代改革名相,严鸿有些jī dòng ,说话也越来越放开。平日里打死也不会说的话,今天一股脑的倒了出来,全不管后果为何。

    张居正闻言也是大为吃惊,他心中对于大明朝的现状十分了解,自然也忧虑国朝未来。只是奈何人微言轻,空负胸中平戎策,却无半点发挥余地,只能在这斗室之中,做纸上谈兵。

    张居正思考大明的弊端以及如何修正时,着眼点并不在钱上。当他听到严鸿这种把一切问题归结于钱的思路,虽然感觉有些肤浅,但却觉得,这种充满市侩铜臭味的想法,倒是无意中为自己的体系,打开了一扇风光不同的窗。

    张居正索性就问道:“按你这说法,只要有钱,就万事可行,这可与圣人之道并不相合啊。”

    严鸿摇头道:“什么圣人之道,学生却是不懂。我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皇帝尚且不差饿兵。小到一人,大到一国,无钱寸步难行。jiù shì 这些所谓圣人之道,害的我大明朝如今国用不足,府库空虚,而那些满口圣人之道的大人们自己,却还要想方设法逃避赋税,从国家的身上挖肉吸血。”

    张居正在肚里冷笑一声,本想说,你严家不也是这挖肉吸血大军中的一员?而且还是中流砥柱呢。你以为你严鸿自个的锦衣玉食是哪里来的?但想想,这话还是别说出来,眼前这纨绔另算,要是落到严世藩耳朵里,平添多少麻烦。

    于是张居正又换了个问题道:“那假若方才我说那官员,和另一个贪墨之官,同为人选,你当用谁人负责钞关收税?”

    严鸿道:“那要看他们交来多少。若是贪官能在不擅自加征,激起民变的情况下收税十万入库,那清官只收了五万就放人随便走,我自然任用zhè gè 贪官去做事。至于贪官从中拿了多少与我无关,我只知道用这清官,国库就少了五万两shōu rù 。所以学生的观点是驱逐清官,任用能员!”

    张居正听到这八个字,脸色虽然依旧平常,但心中却是微微一动。这种思想与他心目中的用员思想不谋而合,事实上后世的江陵党人并非什么道德完人,贪财好色者不在少数,但是他们能成为张居正的羽翼,正是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能干!

    张居正此时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国子监司业,但心中已经有了自己用人的标准。只看能力,不看道德。贪赃受贿,好色轻浮,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你能做事,你jiù shì 我所认可的人,你的道德问题,我另外想bàn fǎ 约束、规范。反之,如果你不能做事,哪怕你洁身自好,一点毛病没有,我也照样不用。我用官员是办事的,不是当道德帝供起来的。

    也正因为此,张居正与高拱在对严鸿的看法上,其实也有不小的分歧。高拱眼中卑鄙无耻下作的种种手段,在张居正眼里看来,非但不是什么过错,反而值得褒奖、赞许。碰瓷巧计除郑国器,间接斗倒郑晓,放眼国朝,能做到者又有几人?固然这其中离不开陆炳、严家势力的bāng zhù ,但善用助力正是一种能力。

    相反一味讲究君子风范,或者说追求光明正大,而不能成事,在张居正看来全无意义。同年杨继盛当初慷慨激昂地向严嵩一党发起冲锋,惨死刑场,虽然丹心彪炳千秋,但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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