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说着,坐下,坐在这陈忠的对面。
    堂堂天子,对着一个老卒,竟突然产生了浓厚的谈聊兴致,他道:“做天子,可不容易啊,你当年从军,黑白分明,敌人便是敌人,袍泽便是袍泽,隔着城墙,敌我分明。可是做天子呢,就难了,谁也不知道,这里没有城墙,隔着的,却是人的肚皮,你永远分不清义正言辞的人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在你面前唯唯诺诺的人,转过头到了百姓面前,又是何等嘴脸。”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面容透出了几分疲惫,继续道:“朕读的书比你多的多,可是啊,这些书,朕想来也无用,朕读兴利除弊四个字,觉得此四字,当真是极有道理,朕按着兴利除弊四字去做,便可做个好天子。可是……这四字的总结,何其轻巧,真正去做时,才知道这并不比痛击胡虏要容易。你要兴利,便会有无数人绑着你的手脚,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不肯放手让你去做。你要除弊,却有数不清的人,以身试法,难……真的难啊……”
    陈忠听着依旧似懂非懂,只是不断的点头。
    弘治皇帝笑了,其实他知道陈忠听不懂,所以才打开了话匣子。
    说出方才那么许多,倒是发泄了一点憋屈的情绪,只是……天色已不早了,便道:“你回去吧,朕还是那句话,三个月之后,朕会来看看你,萧伴伴,命人送陈忠出宫。”
    萧敬点头,既然陛下着紧着这个陈忠,他自是要表现得殷勤,亲自将陈忠送出了宫去。
    等他回来时,却见弘治皇帝站在落地窗下,对着窗外远眺不语,那背影却是带着几许萧条的味道。
    萧敬咳嗽一声。
    弘治皇帝依旧背对着他,淡淡的的道:“回来了?”
    “是,回来了。”
    弘治皇帝点头,很平静:“噢。”
    萧敬又抬头看着弘治皇帝的背影,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哪怕弘治皇帝有心想要站的更直一些,他的须发也已半百了,萧敬忍不住道:“陛下要多注意身体。”
    “朕知道了。”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将那个扳手给朕留着。”
    扳手……
    …………
    朱厚照心急火燎的赶回了西山,就是为了他的氮肥。
    这玩意到底是不是肥料,还不好说。
    事实上……研究所依旧研究出了数十上百种个疑似的肥料。
    不同肥料,则用在不同的试验田里。
    当然,现在还未开春,不过……小规模的试验已经开始了,用的是温室大棚之法。
    为此,西山开辟了大小不一,上千块试验田出来。
    除了不同的肥料之外,还有肥料的多寡,每一块试验田用同样的种子,插秧,接着开始试种。
    种子也是最新改良的。
    用的乃是方继藩所用的方法。
    杂交水稻,这在后世,曾养活了无数的人口。
    而要研究杂交水稻,却需无数人的心血和努力。
    方继藩取了巧,那便是借鉴了后世的经验,命人寻到了那两株不同的稻种,野生的……再带着屯田所的人进行研究。
    这就相当于,后世那些伟大的人,已攻克了百分之九十的难题,方继藩在这个时代则吸取了他们的经验,走完最后一里路。
    这是西山研究所和屯田所共同的项目,因为级别很高,层级达到了朱厚照和张信这个级别。
    不过张信不喜欢太子殿下。
    以往农业的研究,是他一言九鼎,现在联合研究了,却是太子殿下指手画脚。
    张信嫌太子不懂农学,太子嫌张信不懂研究。
    每日都有屯田所的校尉们,将一个个试验田的数据,统统进行记录。
    记录数据是个极好的习惯,因为研究的本质,就在于积累,自古以来,曾有多少伟大的创新,最终都销声匿迹,其根本就在于,缺乏一个科学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之内,如滚雪球一般,积累起前人的经验。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是如此。
    朱厚照回到了研究所,便先骂道:“张信来过了吗?”
    “来过了……”
    “他又来。”朱厚照磨牙:“哼,他什么都不懂。”
    “是,是。”
    朱厚照接着在无数的数据中,开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眼睛总是一扫而过,却又总能寻觅到有用的数据,而后……开始询问,有时觉得不放心,便亲自骑马去试验田里看看。
    等到回来时,就已经变成了泥猴子一般,浑身脏兮兮的。
    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太子。
    太子虽是高高在上,一开始,人们总有不适,可慢慢的,大家习惯了这一只泥猴子的存在,也就无动于衷了。
    朱厚照扛着锄头,走路时,总是一派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
    或是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和研究员,朱厚照时不时的回头交代和吩咐什么,又或者……面红耳赤的开始骂niang。
    他穿着的是短装的打扮,没有穿长衣,这就导致他腰间系着的数十个大小印章裸露出来,一步一摇之间,哐当的响。
    西山是个热闹的所在。
    这已不只是试验田,也不只是飞球营以及书院的驻地。
    靠着书院,还有一个专门的商业街,那里有一栋极高的楼,那是西山钱庄的总部。
    因而,来此的人,络绎不绝。
    有的是来办事,有的只是单纯来讨生计,也有的……则是慕名而来。
    ……
    远处,一辆马车停下。
    一个深目高鼻之人下了马车。
    陪同此人的,乃是鸿胪寺的官员叫刘尚。
    刘尚负责招待的这个贵客,地位非同一般,乃是这几日从奥斯曼国来的王子。
    不,准确的说,是奥斯曼的太子。
    奥斯曼国,此时据说已至极盛时期,大明除了下西洋之外,也开始与其进行接触,该国的疆域,已是东至波斯和乌克兰,西至北非,南至埃及,向北,此时已不断的蚕食匈牙利,并且不断的围攻维也纳。
    这位尊贵的奥斯曼王子亲自前来,是朝廷所没有预料的,因为根据探子打探的情报,他的父亲,也即是奥斯曼君主,是经历了极为残酷的宫廷政变上台的,这位王子得到了其父的宠爱,为了避免前车之鉴,他的父亲不但杀死了所有的皇族家庭人员,便是王子之外的所有儿女,也统统被他的父亲所处死。
    消息传到大明,鸿胪寺都觉得是不是弄错了。
    哪里有为了让自己某一个儿子继位,便处死其他儿子的道理。
    以至于消息奏报到了内阁,内阁所拟的票拟是,荒唐!
    意思是,所查不实,以讹传讹,重新去查。
    可无论如何,这位奥斯曼国的王子,理应是奥斯曼最合法的继承者,地位,与大明太子朱厚照一般的稳固。
    谁也没有预料,他居然亲自来了大明出使。
    王子叫苏莱曼,幸福集团已经越过了乌兰尔山,而苏莱曼王子,就被任命为奥斯曼帝国乌克兰区域的总督,那里乃是奥斯曼的军事重镇,为的乃是防备罗斯人的西扩。
    可当他发现,自罗斯人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批东方人时,苏莱曼王子对此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重金购置了一些东方人的武器,发现他们对于火器的利用,并不在奥斯曼之下,又听了种种的传闻,最终……
    这位身份尊贵的奥斯曼王子决心来大明一趟,既是为了共同对付罗斯人,与此同时,奥斯曼此时已夺取了君士坦丁堡,这个欧陆之间的心脏,这使得丝绸之路成为可能。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趁此行了解这个陌生的东方帝国,到底是敌是友。
    苏莱曼身材高挑而硬朗,他的身高,与身边的刘尚相比,显得鹤立鸡群,外表却略显柔弱。颈部稍长,面容瘦削,鹰钩鼻,留着一簇黄色的小胡子,尽管略显苍白,却依然神采奕奕。
    他没有急于去见弘治皇帝,而是以长途的跋涉需要休息为由,每日在京里团团的转着。
    此时的他,虽还年轻,和朱厚照大抵同岁,不过……他已在奥斯曼担任了数个地方的官职,显得很是精明强干。
    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四处眺望,边道:“这里就是西山?”
    “是的,王子殿下,此处就是西山。”
    刘尚笑吟吟的用生涩的奥斯曼语道。
    苏莱曼穿着长袍子,眼珠子没有停留,远处看到一片片的田地,背后则是数不尽的繁华建筑。
    来了京师,令他颇有感慨,这里……比奥斯曼的国都,还要雄伟和富庶的多。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些田地,再看着田地之中来回行走的农夫,猛地,他看到了一个显得趾高气昂的人。
    苏莱曼眉头微微一皱,不由道:“那个人……不像是农夫。”
    “啊……”刘尚一愣,远远的看清之后,顿时脸一红,语带犹豫的道:“这……这……”
    “这什么?”
    刘尚想了想,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如实道:“此乃我大明太子殿下。”
    “太子?”苏莱曼抿抿嘴,笑了:“你们的太子,喜好耕种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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