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山势雄奇,天下名山大川之中,这辽东医巫闾山还排不上号。要说地理位置,也算不得重要。人文景观、历史遗迹,更是一文不名。唯有这山间景致,还算得上秀美,尤其夏秋季节,清爽宜人。

    此山西麓,有一峰,名叫青云峰。名字大约来历于山上一座小道观,这道观,便叫作青云观。

    为何观名在峰名之前?

    盖因十余年前,这峰还是无名。自从一位道人在这峰上立下青云观,于是便被逃难至山野的人称之为青云峰了。

    自万历年间建奴崛起至今,这辽东,对汉人而言,便如同那人间地狱。

    不知多少儿郎血染大地,不知城池村庄被血洗一空。

    由是侥幸逃过一劫的,要么南迁,入关去了。可听说关内日子也不好过,天灾绵绵,流贼遍地,烧杀抢掠,也是水深火热。

    要么就做了顺民,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抛却了汉家衣冠,做了建奴的包衣奴才。

    而两样都不选的,只有一个去处,山旮旯里。

    于是这医巫闾山中,零零碎碎,就有一些逃难的百姓组建起来的村子。可谓之难民。

    青云峰下,就有这样一个村子。

    就好比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里说的。可毕竟没有那般闲适,没有阡陌交通,也没有鸡犬相闻。虽说靠山吃山,却也过的拮据。加上与外界断绝联系,譬如医药之类,是没有的。一旦有人生病,便只能硬捱。

    此间琐碎,暂且不提。

    青云峰上,青云观里,早前只有一个道士。自称青云道人。自十年前,青云道人往山外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就多了一个小孩。

    听说是在山外行走的时候,在锦州附近遇到建奴屠村,好不容易从尸体堆里抢回来的。

    这孩子姓赵,单名一个煜字。

    当时青云道人把这孩子救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就有九岁了,懂事,他知道自己叫什么,也知道自己的父母老小,被建奴所杀。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实在太沉重了。这种压抑,使得这孩子,性格变得非常沉默。

    沉默中,有一股戾气。

    青云道人把这孩子带回青云观后,不希望这孩子被恨意蒙蔽心灵,就收他做了个道童,每日里念念道经,以道家淡然冲和之气与山间清灵之气,来洗刷怨气,消磨仇恨。

    十年以降,九岁的孩童,已经长大。

    青云道人,也是白发苍苍。

    时光流水,不外如是。

    这一天早上,大略已近巳时,朝阳的光才越过医巫闾山照射到西麓来。青云道人做了早课,又做好早饭,这才出来。

    青云观在青云峰的半山腰上,观门前,就是一片绝壁。侧里才有一条隐藏在密林中的小道直通山下。

    观门前,绝壁上,有一片大略一分面积的平地。一个身材颀长,却并不显瘦弱的身影,正站在绝壁边缘打拳。

    这便是赵昱了。

    赵昱身材很高大,用古时的话来说,身长八尺。但一眼看去,并不十分雄壮,显得颀长而匀称。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发白,还打了好些补丁的破旧短褂,这是用青云道人的旧道袍改的。

    赤着的胳膊,显露出结实的肌肉。一拳一脚之间,肌肉坟起,看起来就如同钢铁一样坚韧!

    拳风过处,噼啪作响,便是隔着三五丈的距离,立在门边的青云道人,也能感受到那股子扑面而来的劲风。

    老道士就这样依在门边,一边拈着稀稀拉拉的胡须,一边笑眯眯的看着赵昱练拳。

    赵昱手中的这套拳法,便是老道士所传。乃是道家秘传的一门功夫,内炼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是内外合一的上乘法门。

    让老道士都感到惊叹的是,这门拳脚功夫赵昱只用了十年,便已经练到了三层巅峰圆满,进无可进的地步!

    要知道,老道士秘传这门功夫,前四十年,在气血还未衰败之前,也只练到第二层而已。即便这样,这天底下,放对能战败老道士的,也已经少之又少,怕是一个巴掌也数的过来。

    而今,奇迹就在眼前。

    一个被建奴杀害了父母亲人的孩子,只用了十年,就把这门功夫修炼到了近乎前无古人的境界!

    青云道人早已被震惊的麻木了,司空见惯了。

    他知道,这孩子心中有一股气,一股戾气,支撑、督促着他。报仇,这种执念,促使他把这门功夫当成了唯一的一根稻草,紧紧地抓住不放。

    有时候青云道人心中会生出一些后悔来。

    他不知道,传授赵昱这门功夫,到底是对,还是错。本就天生神力,体质奇特的孩子,加上这门练到巅峰的功夫,整个一人形怪兽。

    若是作恶,怕是这天底下,没有人能挡得住他!

    以他心中这一股戾气,由不得青云道人不心生忧虑。

    可又怜惜他这一身特异的体质,又不愿自己这门秘传的功夫失传。找到一个如此上佳,乃至于前所未见的资质的传人,说实话,又是一种幸运。

    “只希望这孩子报了父母之仇,能散去心中那股戾气...”

    青云道人如是想。

    赵昱早就知道自家师父在旁边。以他如今将师父传授的冰肌玉骨功修炼到最高境界,感官之敏锐,不要说三五丈距离,便是十三五丈的距离,也能明察秋毫。

    十年来,冰肌玉骨功已经深入骨髓。从师父传授这门功夫开始,每天早晚,总是要练的。已经成了一种铭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至少一遍拳脚要打完,才会停下。

    中途是绝对不会停的。

    这也是青云老道不曾打断赵昱行拳练功的原因。

    大略一刻之后,这一遍拳脚总算走完,赵昱收功静立,双掌合于腹下三寸,胸腹鼓起,饱含一口气,良久才徐徐吐出,化作一道凝而不散的白气,与空气摩擦,发出嗤的一声。

    吐气成剑!

    这等功夫,虽只是寻常练拳之时的一个小小的体现,可即便这样,天底下也难寻几个相提并论的了。

    青云道人有这样的功夫,可一口气吐出来,绝对比不上赵昱这样绵长。

    这一口气,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算完。

    赵昱微眯着的眼睛睁开来,射出一缕精光,随即收摄气息,一身凶猛无比的气势,这才消散一空,变作一个寻常的青年。

    “师父。”

    青云道人呵呵的笑:“完了?吃饭了。”

    说着话,转身就进了道观。

    赵昱连忙跟上。

    青云道人虽是道士,可饮食并不禁荤腥。也不知道是那一派的传承。反正赵昱是从来没从师父口中听到过只言片语。

    只道是一个游方的道士,觉得累了,于是在这青云峰立下了道观,打算就这样度过余生。

    青云道人有一身功夫,这山间野地里,那飞禽走兽就是上佳的食材。要不然赵昱这十年练功,没有这些肉食支撑,怕是早早就把自己给练坏了。即便体质特殊,没有饮食补足,也要成一身痨病。

    桌上一个大陶罐,罐口子都有一尺半直径。其中炖了一大罐子的肉。也没有什么佐料,就只要盐,再加上一些山间采来的药材、野菜,和着就能下肚。

    师徒两个都是练功夫的人,都是大肚汉。便是老道士,如今都七老八十了,一顿也能吃下五六斤熟肉。

    更不要说赵昱这样的小青年了。

    人说半大孩子吃穷老子。赵昱的肚量,可比半大孩子强多了!

    也亏得这山里面,飞禽走兽生的繁荣。亏得这医巫闾山就这么两个强人。要是十个八个,十年下来,怕是要把这一座山都吃穷。

    罐子里的肉,是马鹿肉。是赵昱昨天在山里奔走了几十里,才打回来的一头猎物。自赵昱功夫有成之后,这打猎的事,青云道人就从没管过。

    从赵昱十二岁开始,老道士就只管采药了。

    原本也是想把一身医术也传给赵昱,可赵昱心里那一股气,都用在了练功上,哪里有心思静下心来学医术?

    只得暂且按捺。

    师徒两人,就在那桌前坐了下来。老道士坐上位,赵昱坐下面,相对而坐。

    就各自拿了筷子,大快朵颐。

    眼看着巴掌大一块块的鹿肉,眨眼间就消失在赵昱的口中。那一口牙齿,就譬如粉碎机,轻轻一磨,就把肉食搅的粉碎,喉头一动就吞了下去。

    好大一罐子肉,怕不有二三十斤,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全都被师徒两人填了肚子。

    连带底下的药材、野菜,最后半罐子汤水,也全都倒进了腹中。

    一老一小,都忝着肚子,鼓起来像个孕妇似的。

    却也不以为意。

    赵昱先就把桌上狼藉收拾洗刷一番,强大的消化能力,就已经把肚子消减下去了。便就直奔正殿,青云道人这时候正在殿中打坐。

    赵昱就拿了自己的蒲团,在师父跟前坐下。

    青云道人睁开眼睛:“想说啥?”

    赵昱挠了挠脑门:“师父,我想下山。”

    青云道人微微一怔,直直看着赵昱良久,道:“早知有这么一天呐。自从我把你从尸体堆里刨出来,我就知道了。”

    老道士长长的叹了口气:“你一身功夫,天下之大,也是去得。可你那仇家,毕竟不是寻常。为师当时去的晚了,也不知道具体是谁行的凶...”

    赵昱眼中放出一道厉色,抿了抿嘴:“师父,我记得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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