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顿尹真是胡说。w”

    看着远处的项城,翟冲对黑夫道:“这小小城邑,就算全挤满了人,至多能有三四万,哪来的十万大军?”

    项城在春秋时本是独立的项国,在一次诸侯会盟时被鲁国顺手灭亡。后来又被楚国所得,楚王将此地封给了一个公族,于是便以项为氏,这就是楚国项氏的起源。项氏在春秋时还不算显眼,等到楚国东迁后,却越发显赫起来,如今项燕已经成了楚国真正的“柱国”,项燕在,则楚安,若无项燕,则楚危。

    项城作为鸿沟的终点,在和平时期,这里是车水马龙的交易中心,战时,这又是南来北往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项氏数百年经营下,此处城郭比一般的县邑大,墙垣也更高,更有颍水为庇护,易守难攻,城头已经站满了兵卒,随时准备迎击来敌

    “就算只有三万,也不少了。”

    黑夫回头看看己方旗鼓鲜明的部队,不过三千。

    在攻破顿县后,他们休整了两日,留少许兵卒戍守,便继续南下,今日已是十月初七,三千兵卒抵达项城七八里外,便开始停驻扎营,这里是颍水流经的平原,一马平川,站在项城城头,可以将他们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都尉这是何意?”

    在得到协助扎营的命令后,同僚翟冲又对黑夫小声道:“他已知项城有楚国大军,还敢带着吾等区区三千人来到近处扎营,就不等等淮阳的主力?”

    这就是翟冲最奇怪的地方了,从淮阳过来明明没有什么楚国关隘,可放眼颍水北岸,李信将军的主力却不见踪迹。

    黑夫笑了笑,虽然李由出于保密,没有对属下们说明淮阳那边下达的作战方略,但黑夫却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兵法云,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自从借了李由带着的几卷《吴孙子》观看后,黑夫也能时不时蹦出几句“兵法云”“孙子曰”了,为了今后的升职,黑夫在尽量把自己包装成有文化的军吏。

    他指了指站满兵卒观察这边动静的项城,又指了指他们自己:“吾等就是用来诱敌的小利啊!”

    “嘶……”翟冲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明白过来,难怪都尉只带这么少的兵,明目张胆地在城外不远处扎营,敢情这些南郡兵,只是诱饵啊。

    但诱饵有了,钩在哪?

    “吾等只有三千人,且赶了两天路程,若是项城中发上万兵卒来攻,那岂不是……”

    翟冲左右看看,都没有看到己方的伏兵在哪,尤其是颍水北岸,更是空无一人,不免忧心忡忡。

    黑夫宽慰他道:“你难道忘了,前日出城之后,便有一位率长带着一千兵卒,连同两千来自颍川郡的民夫刑徒,不见了踪迹?对了,那个秦墨程商也在其中,你猜他们是去做什么?”

    “押送粮秣?”

    “得多少粮秣才要这么多人押送。”

    黑夫笑道:“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去的是颍水方向,若我没料错的话,淮阳那边,已有一支偏师,靠着这些民夫接应,从顿县附近偷渡过来,现如今,早就远远跟在吾等身后了。”

    否则,他们这区区三千人,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之后的事证明了黑夫的猜想,后方不断有秦国骑兵飞马与李由保持联络,而李由仗着身后有友军,也越发乱来。他挑了一个兵法上不可作为扎营地点的潮湿丘陵之处,让兵卒们搬石伐木,筑造营垒,树立的军旗也歪歪斜斜,一副主将不会用兵,士气不振的样子。

    然而,远方的项城却大门紧闭,似乎对这支贸然来到城下的秦军一点想法都没有。

    第一次诱敌未果,李由只好停止表演,在夜色降临时让众人休憩,可暗地里却又下令,今夜一半的人要醒着执勤,营墙内伏着枕戈待旦的兵卒,只要外面一有异动,便立刻起来迎敌。

    这下子,连笃定己方后面有援军的黑夫也冒出冷汗来了。

    “都尉也太拼了,若是项城内真派人出来夜袭劫营,可能真会中了计策,被吾等身后十数里的伏兵攻击,但在那之前,南郡兵也会损失惨重啊……”

    好在黑夫他们作为短兵亲自,只需要环绕在李由大帐旁守卫,黑夫打定注意了,若是楚军真来夜袭,他就要护着李由先撤为妙,别到时候仗打赢了,他们的李都尉却死于乱兵之中,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可一整夜过去了,在霜冻里瑟瑟发抖的兵卒们,却什么都没等来,黑夫一个激灵从瞌睡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李由披着大氅走出营帐,看着依旧大门紧闭的项城,面露忧虑。

    两次诱敌皆无果,看来项城里的楚军主将,还真沉得住气啊。

    “莫非真是项燕亲自坐镇?”

    李由和李信同是宫廷郎官出身,所以他很了解李信,这位李将军不喜欢攻城,而喜欢用擅长的车骑突袭解决问题,所以他更偏向于制定诱敌出城野战的策略。

    但楚军却看准了秦国今年刚刚打完灭魏之战,人手、粮食都不怎么充沛的弱点,是打算集中兵力,死守险隘坚城了?

    到了次日,前几天落在后面的一千兵卒和两千民夫跟上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新的粮秣辎车,还搬运了许多车木料、绳索之类的东西。

    黑夫知道,这是李由的第三次诱敌,他们要当着项城楚军的面,在颍水上搭一座浮桥。

    早在春秋,就有“造舟为梁”的方式搭建浮桥了,甚至还能横跨大河,这宽百余米的颍水自然不在话下。

    到了中午,从颍水上游,陆续驶来了几十条木船,这都是在沿岸城邑临时征集、掠夺的。

    李由一声令下,这次南郡兵们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兵器,齐齐上阵,在已经有些许冰冷的河水里,帮助搭建浮桥,看上去,场面十分混乱无序……

    这一幕让黑夫心惊肉跳,即便知道这是诱敌,但楚军派车骑出城的话,瞬息便至,他们这在河边忙活的几千人,很容易陷入混乱,要知道,南郡兵从来就不是精锐啊。

    他握着剑,死死盯着项城方向,那城头,似乎也有个人在朝这边眺望。

    “城门好似开了……”

    黑夫盯了一会,突然出声,他身旁坐在地上待命的短兵亲卫们立刻一个激灵,提着盾牌站了起来。

    却见项城处,果然有一些黑点出了城门,而后携带着滚滚烟尘,朝这边疾驰而来!

    是战车。

    百乘驷马戎车在路途上奔驰,颍水南岸一马平川,正是利于战车驰骋作战的疆场,而战车的目标,便是在河边忙着搭建浮桥,看上去混乱不堪的秦军……

    战国时代的战车,便是用来陷阵的!

    它们是这时代的重装坦克,虽然机动灵活远不如骑兵,但冲击力和破坏性却更胜一筹。

    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旌旗扰乱,人马数动,即陷之。士卒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即陷之。陈不坚固,士卒前后相顾,即陷之。前往而疑,后恐而怯,即陷之。三军卒惊,皆薄而起,即陷之。战于易地,莫不能解,即陷之。远行而暮舍,三军恐惧,即陷之!

    此八者,车之胜地也!

    黑夫心里念叨着兵法上对战车的描述,手心已满是粘稠的汗水,他虽然打过几次攻城战,却从来没有在野外战场遇敌,更没有直面战车冲击的经验。

    “战车八胜,对方算是全了,李都尉真是个拼命的演员,别最后弄假成真了啊。”

    “传令兵,立刻飞骑去后方通报,短兵随我来!”

    李由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眼看引诱许久的楚军终于出城,他也纵车在秦军面前,大声下令那些假装搭建浮桥,实则隐匿在民夫中待命的兵卒回到岸上,准备迎敌!

    即便战车冲击力十足,如今已经到了两里外,但李由知道,只要自己能拖住它们片刻,身后五里外的秦军车骑便能及时赶到,而后更是数量上万的秦军偏师,届时,就是这些楚军精锐的覆灭之期。

    歼灭部分楚军后,这项城就好打多了。

    黑夫他们紧随李由,在后持短刃盾牌,而他们前方,已经有一千秦卒列好了队伍,手持戈矛准备迎敌!面对那些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但这时候,黑夫又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连忙挤到李由车前,大声禀报道:

    “都尉,敌军战车之后,并无徒卒跟随!”

    还沉浸在诱敌成功兴奋中的李由闻言,不免颜色一变。

    “不好,中计了!”

    果不其然,那些战车冲锋到一里开外后,突然减缓了速度,而后便前队变后队,调转车头,朝着项城方向缓缓撤去……

    在他们全部入城之后,南郡兵后方埋伏着的千余骑才姗姗来迟,这时候再隐匿行踪,便已经来不及了。

    项城城头,观察秦军许久的周文也松了口气。

    他眼神很好,粗通兵法,还做过春申君门客,如今是楚军专门用来观察远处敌情,推算时辰的“视日”。

    看着那些冒出头来的秦军车骑,周文露出了笑,对身旁的楚卒说道:“速去禀报项将军,秦军果然是在诱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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