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北阳城,秦中军大营,裨将羌瘣拿着从北军发来的军情来到王翦大帐,面露喜色。

    “将军此策着实高明!丰沛已被北军一部夺取,做出了进攻彭城的架势,东郡驻军也奉命袭扰鲁地,想来项燕已接到各处告急了。”

    王翦很满意:笑道:“楚国难攻,在于其地广,若以数万之众入其境,则犹如鱼入大海,容易遇伏。但楚国易攻,也因其国大,若是将其主力吊在此处,则这千里边境,处处都是破绽。”

    二月,在发觉“士卒可用”后,王翦便做出了作战的指示,南军与中军近二十多万作战部队依然不动,反而让裨将冯无择所率的北军对楚国防守薄弱的丰沛等地发动进攻,果然轻易得手。

    他这么做,并不是想攻城略地,而是想让项燕犹豫,让楚军心乱。

    这就是兵法里说的: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而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你以为,楚军当如何应对?”

    羌瘣亦是宿将,沉吟片刻后,指着地图道:“楚军的上策,是项燕看破将军意图,反发兵来与我战,赌一线生机!”

    王翦点了点头:“若是去年入冬时分,楚军刚刚集结,士气高涨时,项燕或许敢如此,但眼下楚军在此空待数月,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粮食日渐短缺,楚国兵卒都惦记家中春耕,恐已无死战之心,项燕不敢如此。”

    羌瘣又道:“中策,是放弃东地,收缩战线,稍稍东退而保;下策,则是分兵而守,欲求面面俱到。”

    “既然楚军已失去了在此与我军决战的士气,我猜项燕会取中下两策。鲁地于楚国而言,可有可无,说不定楚王还会让项燕弃之以守淮北。但彭城、泗水,他却不敢弃守……”

    彭城本是古代大彭氏国,春秋以后,成了宋国东都,宋国灭亡后,被楚国夺取,此地冈峦环合,汴泗交流,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南临江淮,亦是要害之地。当年宋偃王时,还以彭城地势之利,夺取了楚国淮北三百里土地。故而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若失彭城,是失淮北也,到时候就算项燕在这里挡住王翦,后方的淮北也将被秦军长驱直入,一片糜烂。

    王翦笃定地将地图上代表楚军的赤棋拿起,将其从前线向东移动到了鸿沟以东。

    “项燕如今处两难之境,权衡利弊,他只能东退收缩战线,再派数万兵卒过去,力图将彭城也保住……”

    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何也?攻其所必救是也!王翦通过几个月的相持让楚军处境困难,士气低落,又通过简单的声南击北,让楚军不得不做出战略调动。

    想到这里,老将军拿起了代表秦军的黑棋,重重拍在了红色枭子上!

    “楚军东退,阵营不稳之际,便是我大军进击之时!”

    “若如此,则楚军必败!”羌瘣十分激动,经过数月空等,这场仗终于要真正打起来了。

    王翦看向羌瘣:“中军十中挑二的先锋之卒,选出来了么?”

    这是十多年前,王翦在阏与成名之战用过的招数,从十人中选出两人,再以此精锐为锋刃。过去几个月里,羌瘣一直在负责选士,并让这些精锐以“兵球”来活动筋骨,练习突击陷阵之技。

    “中军十五万将士,已得三万精锐!”

    “南军那边呢?”王翦又问,虽然这场仗,来自关中、三川的中军才是主力,但南军要承担的战略任务也不轻。

    “蒙武将军令人来报,说决定以士气最高的南郡兵一万人为踵军!”

    “南郡兵……”

    王翦不由想起那些游戏时竞争剧烈,在他登车时则大声说:“吾等欲战”的将士们,还有李由、黑夫等军吏……

    “只望南郡兵在战场上,能比在球场上更加勇锐!”

    ……

    二月辛巳这天凌晨,东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之际,位于上蔡东郊壁垒的一座军营里,上千安陆兵早早起身,或擦拭兵刃,或相互帮着穿戴好甲胄,他们不像一般作战前的恐惧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大伙在这地方呆了快五个月,虽然衣食不愁,有蹴鞠等游戏可玩,都尉和黑夫还组织众人写过一次家书,但终归呆的浑身不自在,不少兵卒甚至开始想,哪里都好,哪怕是拉他们上战场,去刀口舔血,也好过在此空待!

    终于,他们总算等到了将军的命令,二月辛巳,南军出击!

    这时候,率长黑夫也总算回到了营帐,他昨夜几乎是一宿未眠,南郡兵得到了前锋踵军的任务,黑夫可谓既喜又忧。

    喜是前锋所得的功劳比一般部队要大,忧则是一旦战事不顺,前锋也是死伤最为惨重的,自己手下这一千号人,经过此役,又有多少能留着性命得爵呢?

    所以,黑夫索性上了壁垒角楼,和章邯一起,眺望二十来里外,与秦壁几乎平行的楚军壁垒,那边隐有些许不多的火光,但星月之下,大多的地方漆黑一团……

    据斥候查探,楚军这几日并不安分,军心有些骚动,甚至在某座营帐内,出现过走火导致的营啸,人嘶马鸣,但很快就被平息,没给秦军可乘之机。而近几日,虽然壁垒上的旗帜兵卒不少,但却再也没有人来挑战了。

    “将军料定荆人已经在准备后撤,至鸿沟以东收缩防线,故才令大军出击。”

    昨日军议时,李由也告诉了他们实情,让众率长回去以后都激励士卒,准备打仗!

    于是乎,整个南郡兵营地内,轻松气氛一扫而空,到了天色将亮时,众人均已在帐外集合,汇聚到一起,站成了整齐的方阵!

    “真,真多……”

    黑夫身边的短兵百将小陶不由出声,因为不论是向左还是向右看,都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南郡兵虽只有万人的作战部队,身处其中,已觉得多到不行了,而整个蒙武所率的南军,有兵七八万,更是将一望无际的壁垒内侧站满。

    “百里之外,中军的人数,可有这两倍之多。”

    黑夫如是说道,这巨大的数量,在带给己方一番心理安慰的同时,应该也能给对面造成巨大的压力吧?以二十多万人发动一次进攻,这是多么浩大的场面啊!

    三鼓趋食,四鼓严辨,五鼓就行。随着鼓点敲到第五轮,大军用过饭食后,便开始按照顺序从墙门走出壁垒,章邯还站在角楼上,朝黑夫拱手作别。

    “祝率长功成而返!”

    章邯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挺喜欢军司空这职务,但眼下看着大军出发,眼中依然有些羡慕,毕竟还是实打实的作战斩首容易立功得爵啊。

    “借少荣吉言!”黑夫站在戎车上,向章邯拱手。

    一万南郡兵是作为整个南军的“踵军”出发的,在他们前面,还有两千“兴军”,几乎全是灵活的车骑,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在黑夫等人能望见壁垒的时候,兴军已经将楚壁数十里范围都侦查完毕了,兴军的率长亲自纵马回来向李由转告:“李都尉,楚营似有异样!”

    “有何异样?”

    李由心里一紧,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前锋踵军的任务,已做好了死战破壁的打算,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吾等靠近时,楚军的斥候竟不来阻拦,而是迅速撤走。到了近处,楚壁发现吾等后,虽也击打金鼓,点燃烟火示警,但里面的动静却出奇的小,眼尖的人甚至看到,楚营幕上有乌!”

    兴军的骑将严肃地说道:“这一片,似乎已是座空壁!”

    李由却更加谨慎了,让兴军再探,待到正午时分,踵军已抵达楚壁,在他们架设破壁器械时,壁垒、角楼上楚军的反击寥寥,过了一会甚至完全停歇了。

    李由犹豫了半响,还派人回去请蒙武派两万人在侧翼接应后,才下令众人进攻!

    没有人守卫的壁垒,与普通的院墙无异,黑夫他们率很快就突破了壁垒,杀入楚军营中。

    里面却没有他们想象中,严阵以待,诱自己深入的楚军阵列,也没有遇到一声鼓点响起,万千兵马一涌而出的景象。

    只有空空如也的营中道路,还有营帐帷幕上呱呱叫的乌鸦……

    整个楚军营垒,几乎都是空的!

    黑夫让人将左近数里的营垒都查了一遍,看着地上那些密密麻麻向东而去的车辙、马蹄、脚印,还有火把火堆燃尽留下的灰烬,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不知是该为避免一场硬仗松口气呢,还是该为楚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撤走而遗憾呢?

    “回去告诉都尉。”

    黑夫对传令兵季婴道:“楚师夜遁了!”

    南军这边肯定是要扑一场空了,就是不知道中军那边如何?毕竟是几十万人,可不是说撤走就撤走的!

    ……

    与此同时,汝阳以东,一场残酷厮杀才刚刚落下帷幕。

    “以三万精锐追击,也只留住了一万楚军,俘虏民夫三万而已?”

    听着羌瘣派人送回的军报,王翦眉头皱起,但随即又舒展开来了,笑道:

    “鄢陵之战,诸侯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宵溃;后诸侯救郑,楚师夜遁;绕角之役,楚师再遁……楚军真是夜遁的行家里手,连我都上当了。”

    笑归笑,王翦心中也不由佩服,项燕做出了连他也没料到的举动,非但东退,而且退的极其迅速,让秦军只来得及逮住他们断后的尾巴,避免了被一锅端的厄运。

    的确,若是秦军忽然进攻,楚营里夹杂着秩序较差的民夫,恐怕会陷入混乱,导致全军覆没,而眼下,项燕从容撤走,还会让民夫、军队分走两路,引诱秦军去追击民夫,项燕再重复击败李信的招数,绕后袭之……

    但这招对王翦无用!

    因为他不是涓埃之兵孤军深入,而是以千钧之力泰山压顶!

    “令中军在颍水北,紧跟楚军之后,再让南军在颍水南突进,赶在楚军前面,若楚军欲渡水,则待其半渡而击之!我倒要看看,项燕想牵扯我大军兵力,但他能退到何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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