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丞相、御史及诸卿官署纷纷灭了灯火,官吏各归其家,章台街两侧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一墙之隔的章台宫内,秦王政的寝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光亮由殿堂上十余架高大如树的青铜灯架发出,从齐地海滨运来的上好鲸油作为燃料,让灯蕊长明不灭。

    秦王政一天的工作,尚未完成,随着疆土急剧开辟,他每日需要处理的政务也迅速增长:

    新置各郡要委派的守、尉、监人选需要他审批,预计徙往咸阳的六国豪富名单也拟定出来了,需要批准,还有打算近期推行的收天下兵器、隳各地关梁,在齐楚燕推行秦律及秦的度量衡……

    秦国所做的不仅是毁灭旧世界的青铜躯壳,也在铸造新秩序的镔铁骨骼,需要构建的东西太多了,简直是千头万绪。

    所以秦王政才会如此忙碌,他白昼审核断狱,深夜整理奏书,第二天鸡鸣便起,又事必躬亲地操持文墨,将新送到的奏书一一批阅,发往丞相、御史处。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用这句话来形容秦王的工作,再合适不过。若非他身处壮年,精力充沛,一般人早就被压垮,或者怠政了。

    总算料理完这些事,让两个身高马大的郎卫将阅毕的上百斤奏疏抬走后,夜色已深。秦王政才在宫人侍候下,用热水敷面片刻,又马不停蹄地让人将群臣所议帝号的奏疏送上来。

    最先打开的,是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廷尉李斯四位大员的合奏。

    “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

    “故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里面还附录了一份博士们撰写的奏,疏详细说明了此种观点。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故而三皇之中,泰(太)皇最贵。”

    阅毕后,秦王政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暗道:“制、诏,以及天子称朕倒是不错,不过这帝号为泰皇……”

    他浓须下露出了一丝看透一切的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右丞相和廷尉,都是楚地人啊……”

    所谓太一,亦可称之为“东皇太一”,乃是楚人重新的至高天神。三皇之中,泰皇最贵,这最初楚地儒生、士人的看法,近百年来,也渐渐流至中原,得到了普遍承认。

    但秦王政却偏不喜欢!更不会在自己的功业里,添加丝毫有楚地色彩的东西。

    “隗状、王绾、冯去疾也就罢了,李斯素来精明,此番为何如此糊涂……”

    秦王不客气地将这份奏疏扔到一旁,继续翻阅博士们的建言。

    博士多为儒生,儒生又分为许多派别。楚地儒生以为泰皇最贵,齐鲁儒生却与他们唱了反调,认为泰皇并非太一,实乃人皇,不如天皇尊贵。另一批人则以为,秦王终归是地上的君主,而非天神,故称地皇为妥。

    但这两个尊号,都被秦王一一否决了。

    至于议郎的奏疏,就更不入流了,什么玄帝、白帝、高帝不一而足,秦王都不满意。

    在秦王和世人观念里,认为皇高于帝,帝高于王,愈古则愈尊,他连三皇之号都不满意,又岂会满足于帝呢?

    话又说回来,究竟怎样的尊号才能与自己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的大功业相匹配,难道秦王自己心里就没有底么?

    那个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浮现,只是想看看,群臣所上尊号都会是些什么,能否领会自己的用心……

    但一堆上书看下来,都是无趣至极,群臣虽然各抒己见,但无一能贴近秦王心意者。

    直到侍郎将写有“议郎黑夫”的奏疏拆封递上来,秦王政这才眼前一亮。

    “臣粗鄙,出身边郡黔首,不通文墨,亦不晓典籍,然尝闻柱下史苍言三皇、五帝之事,故冒死进言。”

    秦王对黑夫背景是有所了解的,故意将此子安排到议郎的职位上,也有他的用意。的确,若无张苍与之讲述,黑夫若能知三皇五帝,那就真是怪事了。

    却见黑夫继续写道:“或言三皇既是开辟之初,君臣之始,然其火燧巢居,以石木为兵,实蒙昧不明;又言五帝地方千里,然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名为天下共主,实则小国寡民。”

    “而今陛下继位,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虎视雄哉,威振四海!”

    “故臣以为,陛下已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不论皇、帝,皆不能涵盖陛下功业,三皇五帝相加,或可……”

    写到这里,那个秦王心中早有定数的尊号,已呼之欲出了!

    然而,黑夫竟就此打住,戛然而止了,反而是倒起了苦水。

    “臣自知不学无术,故近日在御史府藏室翻阅典籍,然搜肠刮肚,仍难觅合适尊号,故不敢妄议,谨拜表以闻于陛下。”

    晓是如此,这却是秦王政今夜见过最满意的一份奏疏,他不由微微点头:“不曾想,与朕最相合者,竟是一个小小议郎!”

    三皇五帝相加,自然是“皇帝”!

    这便是秦王政已想定的尊号,但身为上位者,看着群臣为自己的尊号奔忙争议,是一件有趣的事,到最后再统统将其推翻,给出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震惊后又交口称赞的答案。

    韩非在书中写的好啊,君主的原则,在于不能被臣下看透。想做某件事,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就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这样做的话,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一定会受害。

    所以,放出一点点信息,然后就让群臣猜吧,猜测君上心中所想。

    也让他们争吧,诏书一下,所有人都不敢沉默,只能出声,在争议中,一些平日里所隐藏的心思和政见,便袒露无遗了。

    这便是君王南面之术,一切,尽在秦王政掌握中。

    不过,若是有人不偏不倚地将他所想的事全然猜出,并且得意洋洋地说出来,秦王政又要皱眉了。

    所以秦王才认为,黑夫的奏疏里所说的,真是恰到好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又在合适的地方打住。

    他将黑夫的奏疏,单单放在了案几右侧,与左侧那些被否决后堆积如山的上书泾渭分明。

    “让此子做一个六百石的小议郎,的确有些屈才了。”

    虽然找到了最合心意的奏疏,但秦王政的目的本就是考量群臣,所以纵然有些困觉,还是坚持将所有奏疏都翻阅了一遍。

    当他翻开也得到特许,得以上书议论帝号的中车府令赵高奏疏时,秦王政的困意,一下子就没了。

    “陛下已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不论皇、帝,皆不能涵盖陛下功业……故臣赵高不敢妄议。”

    除了前面有所不同外,最后的结论,竟与黑夫一模一样!

    秦王政摸着浓郁的胡须,有些诧异,中车府令赵高,出身于隐官,其母亲遭过刑罚,故世世卑贱。

    然而赵高却颇为自强,不仅身有强力,靠军功获得了自由身,在一次上林猎虎的围猎里,他靠着精湛的车技骑术,引起了秦王的注意,选拔他做了中车府武车士。

    九年四月,嫪毐在秦王政往雍行冠礼时发动兵变,靠着太后玺调得中尉军及内史县兵进攻蕲年宫。最危险的时刻,秦王身边只有郎中令军和中车府武车士,赵高拼死保卫秦王,助他平定了叛乱,颇有功劳,从此成了秦王最信任的人,十多年前,秦王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独赵高始终牢牢占据君侧。

    赵高也争气,他虽然以武力得爵,却又自学了狱法,还能写一手好字,于是便慢慢升到了中车府令的位置。

    他与议郎黑夫,仅仅是在陈县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按照逻辑,这是两个绝对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啊,为何却写了几乎一样的奏疏?

    秦王政思索片刻后,一阵困意袭来,便不再多想,只是摇头暗道:“这是真正的不谋而合了!”

    ……

    次日,曾为狱吏,因写的一手好书法,被提拔为史官的胡毋敬战战兢兢地来到秦王办公的居室时,便看到了案几上,左边是堆了数十卷的奏疏,右边则仅有两份帛书……

    “胡毋敬,为朕草诏。”

    秦王已小睡了两个时辰,一边吃着朝食,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政务了。

    胡毋敬恭恭敬敬地摊开的帛,认真地按照秦王的口述写了起来。

    “王曰:群臣所议尊号之事,寡人已阅之,丞相、御史府、廷尉上号泰皇,且去‘泰’,留‘皇’,再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胡毋敬连忙把住有些颤抖的手,他只觉得,自己在见证某个伟大的时刻。

    从此以后,他草诏时,就要写“皇帝曰”了!

    不过在他坚持写完这份诏书后,皇帝陛下却又令他再写两份任书。

    “中车府令赵高,议尊号之疏深合朕心,累年宿卫随驾有功,故增爵为右庶长。”

    “议郎黑夫,议尊号之疏颇合朕意,改任中郎户将!秩比千石!使宿卫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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