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色茫茫,渐起飞雪,随之而来的乃是战争某一阶段的结束。
    话说,随着曹操战死,荀彧遁入汝南,燕军对曹操地盘的攻击变得格外容易。到了十一月份,也就是天子一行人辛苦逃到长江边上暂时……暂时喘了一口气的同时,所谓狭义上的传统中原地区彻底落入燕军之手。
    其中,被高顺、徐晃、于禁围困在昌邑的夏侯惇与曹操长子曹昂选择了投降;
    被杨开、田豫、田畴、张合等人围困在谯县老家的曹仁选择了自杀;
    而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荀彧带着中原地区的某些士人、官员原本都已经走到了新蔡,却在曹操和吕布的死讯传来后选择了分裂……其中,大部分随行的士人因为吕布之死怀疑起了公孙珣此时的政治信誉,因而一时畏惧,所以选择了去汇合刘备,而荀彧本人却带着部分士人折返,并向进驻陈国的贾诩正式投降。
    面对荀文若的折返,通晓人心的贾文和虽然也有些感慨,不过他却更加能够理解对方的心绪。
    这其实非常简单:
    首先,曹操死了,荀彧自然觉得已经没有人可以拯救汉室了,或者说到了这一步,哪怕似乎还有刘备这个选项,荀文若却也不可能再扔掉曹孟德标签去寻别人了。
    其次,如果扔掉复兴汉室这个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和心结,荀文若也没有理由再去反对公孙珣,他是想看看公孙珣的将来的……至于说那些颍川、汝南、陈郡、沛国、梁国的士人们所耿耿于怀的吕布之死,在他这里更是不成立。不是说荀文若自带熏香,不怕臭气,而是他巴不得代替自己的侄子荀公达,亲眼看着吕布死在那里,以慰曹孟德之灵!
    说白了,没了曹孟德,他荀文若又是什么呢?
    到此为止,原曹操的地盘与徐州大部,还有南阳地区基本上落入燕军手中。
    但冬雪既至,后勤辛苦,燕军攻势也不免稍微停滞,却是让刘备从容撤退到了沛国睢水以南的原始地盘,与回到汝南的鲁肃连成一片,勉强在淮北地区维持下来……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决战虽然已经胜利,最少淮河以北的地盘燕军是肯定能从容入手的,甚至明年开春后,失掉了大部分精锐和水军的刘备连长江防线都十之八九要不保,但光是入手的这个过程也要花上不少时间的。
    再加上配套的整顿秩序、安抚百姓、恢复生产,说不得就要一年两载,才能真正尽收江北之地,并使之渐渐平稳。
    而就在这个空隙,停在许县的公孙珣却忽然行动了。其人以燕国国主之名,连发数道旨意,旨意内容称不上石破天惊,但几乎每一道却都能算是力如千钧。
    曰:罢燕国首相吕范,加大司马大都督,赐旗鼓旌节仪仗,代燕公总督豫、徐、荆、扬四州军政,统揽前线全军,抚慰士民,署任官吏,计略军功,并南下讨伐拒不交还天子的刘备,务必全取两淮。
    曰:罢审配青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左相如故。
    曰:罢娄圭司州牧,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归邺下为右相如故。
    曰:罢贾诩军师左将军职,以军功加列侯,食邑当万户钱,拜为首相。
    曰:晋军师右将军荀攸为军师将军,为副都督,以战事未定,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为大司马副贰,依旧掌中军,处刑赏军略。
    曰:以镇东将军关羽为徐州牧,以军功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东线如故。
    曰:暂以南阳属司州,以镇南将军程普为司州牧,加列侯,不计食邑当钱,统帅西线如故。
    曰:出原广阳太守枣祗为青州牧。
    曰:出原河内太守牵招为豫州牧。
    曰:出原河东太守杜畿为兖州牧。
    曰:出原汉阳太守张既为凉州牧。
    曰:凡军中诸将、功臣,自枢密台正使韩当以下,此战领有确切通缉敌酋首级、俘虏者,除战死如郭援与徐兴外,皆以战事未定,暂加列侯以定名分,其余食邑当钱,具体封赏,皆以战事平息为论。
    郭援、徐兴皆实封。
    凡此种种,旨意接连不断,俨然燕公公孙珣早有腹案。而相较于什么出将入相,封侯食邑,州牧将军满天飞之类的东西,什么张鲁、韩浩、郭嘉、贾逵、庞德、马超、蒋干、朱灵、张卫、程武、杨俊等等等等这些身份奇奇怪怪的人被摘出来去做太守、寺卿、中郎将、骑都尉、郡都尉之类的旨意基本上就是记录一下就算了的感觉。
    平心而论,这一大波东西基本上是早有预料的,忽然多了近一半的地盘和人口,肯定会有这种级别的封赏与调动。
    甚至,等到一年两载后,江北彻底平定,除了将军们的侯爵要确定实际级别和食邑外,说不得还要再分州,而且可能还有传闻中的整顿郡国边界,到时候还会有更多的高级别人事调度。
    只不过,即便如此,这里面有些任命由于过于敏感,还是让人浮想联翩。
    比如说,吕范的大司马、大都督,代国主征伐,赐旌旗仪仗,这根本就是超阶的某种待遇了……要知道,吕子衡如今根本不需要这个东西的,谁都知道他就是燕国群臣之首,而此时出来总览全局,无外乎就是公孙珣给自己的‘功人’专门加恩,就是要补偿他长子之死,就是要给他超出臣子礼节的待遇,就是给他送额外军功,就是让当年穿不起鞋的穷光蛋以一个绝对的身份衣锦还乡!
    这就好像前几日蔡瑁正式交出南阳之后,公孙珣非要马上就要返回邺下的娄子伯和程普一起领着几万兵从宛城出发去南边接收一般,本身没必要,但为什么不如此呢?
    谁都知道娄子伯是南阳人,谁都知道他少年时因为自己的志向被乡人嘲笑,而如今谁也都知道他是以军略辅佐燕公定河北、关西、中原的第一人,然后还真的身后带着千军万马回来了。
    这种东西真没必要,但真做了,反而会让人沉醉其中的。
    而如果说吕范的出任还只是让人挑挑眉毛,表面上有所震动的话,那么在吕范出为大司马大都督后,居然是贾诩一跃而为首相,就有点让人忍不住议论纷纷,甚至有些出格讨论了……
    毕竟嘛,虽然说无论是功劳还是才能,贾文和都绝对都没的说。但问题在于,贾文和身为一个讨董时期才过来的降人,比他‘合适’的首相人选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审配、娄圭、王修这三位随便一个往前挪一挪不好吗?
    公孙越、公孙范两位宗室重臣不可以吗?
    便是董昭和荀公达上位都比贾诩强太多了,因为一旦董昭或者荀攸成为首相,甚至仅仅是成为三相之一,都必然会对中原和南方的传统士人与世族们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绝对能极大的安抚人心!
    而且再说了,且不提董昭已经代行着左相一职许久了,只说荀攸的功劳和才能,甚至资历,都和贾诩一模一样的啊?
    那凭什么是贾诩呢?
    议论纷纷之中,尤其是对此反应最大的中原腹地,甚至有新降之人私下说,这是燕公杀了吕布引起部分降人疑虑,燕公为了摆脱这次纷扰,故意为之。
    因为杀了吕布和贾诩做首相的事情一起摆出来以后,所有人都会更在意为什么是贾诩做首相,而无人再继续在意什么吕布一般……吕布不就是一个武夫吗?粪坑……也就是粪坑失足了。
    而首相,那可是首相!
    区区关西一毒士!
    但是公孙珣注定听不到这些金玉良言了,实际上,最近因为全取中原而有些任性到‘桓帝仿佛’的公孙珣连荀彧和夏侯惇都没接见,便于冬雪纷飞之日,引三千义从北走,却是往旧都洛阳方向而去了。
    到此为止,随行的义从们,尤其是终于恢复原职的王粲议论猜测,一度真心以为公孙珣来此处是想搞点什么政治秀,挖个宝贝,然后再进一步什么的,他甚至提前预备了一首诗!
    当然了,有这样的猜想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官渡一战后,燕公天下十入七八不说,汉室也愈发不成样子,居然从黄河边上逃到长江边上去了,听说路上还闹了内讧,皇后都造反了。
    而且再说了,此行燕公可是带着自己长子,已经束发上过战场的公孙定同行的,由不得人胡思乱想。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因为等到了洛阳以后,燕公确实停下来又让人搜索了一遍南宫、北宫的废井,似乎真要挖什么宝贝……但没有结果后,其人居然即刻启程,直接便让新任文护军司马懿和武护军马岱继续开路,径直往弘农方向而去,并于腊月时分越过已经封冻的大河,来到黄河对岸的王屋山中。
    这下子,众人才恍然大悟——燕公是来祭拜其师刘昭烈的。
    祭祀仪式格外严肃和正式,而且规格格外之高,燕公本人亲自带着长子还有所有参与祭祀者沐浴静候七日,然后择良辰奉上三牲,是为太牢。
    然后,让人意外的是,祭祀完毕后,燕公本人居然又亲自执项羽断刃,割取三牲之肉分予长子公孙定及诸多随行义从去涮肉,说是不该浪费。
    这是之前礼仪中绝对没有的事情,但此时随行人员中除去素来哑巴的王象和忠心耿耿即将出任河东太守的韩浩以外,地位最高的不过是刚刚履任护军的司马懿和马岱这二马而已,也无人敢质疑燕公,甚至王粲又主动跳出来解释,这是燕公开简朴实用之风,以后祭祀都该如此!
    就好像当年汉高祖强行自称黑帝一般故事!
    对此,虽然随行义从和幕属中的士人倒也无都所谓……因为就好像古希腊的神仙只用闻香气,祭品都是祭祀们吃一样,对于祭品的浪费,儒家先贤们肯定是有讨论的,尤其是之前几十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节葬、简礼之说越来受推崇,邺下也素来讲究一个实用,倒也不至于引起大家不满。
    而且燕公自己解释的都很到位——以刘师之宽仁豁达,真要是活过来,也乐意看到自己学生带着一群年轻人吃他家的肉!
    总而言之,事情尚显顺利,唯独王粲这几日上蹿下跳,强行解释,强行燕公事事都是对的,不免惹来一些耿直之人的腹诽心谤。
    但很快,这种诽谤也随着三位意料之外的重臣突然到达河东王屋山,而彻底消失不见。
    来人乃是御史台正使田丰、镇北将军公孙范、镇西将军公孙越,公孙越甚至还带来了在长安闲居的公孙瓒长子公孙续至此。
    这三人,两个从邺下出发,一个从凉州出发,还偏偏都赶到了祭祀完毕的第二日先后到达,必然是受了燕公召唤。
    “殿下有三件事情做差了!”田元皓甫一到达,只是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以示庄重后,便立即在王屋山下的刘家堡里黑着脸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元皓请讲。”
    刘松去了邺下为官,公孙珣干脆堂而皇之的占了人家的宅子,在后舍炕上喝酒的时候都不带穿鞋的。
    不过,随着公孙珣和田丰开始对话,四个之前也没穿鞋的人,也就是公孙范、公孙越、王象、韩浩四人了,立即下炕穿了鞋,只有公孙珣一个人继续在炕上披着大氅,看公孙定和公孙续在炕前翻火温酒而已。
    可能是因为没在朝堂之上,也可能是因为这三件事憋在心里许久了,所以田丰也不顾及这些小节了,立即就在下方正色相对:
    “其一,将相为国家内外严重所在,岂能一朝同时反覆?不是说吕相不可为大司马大都督,也不是说贾文和、审正南、娄子伯不可为相,但为何不能稍作顺序,以备不测?之前半月,大司马未至军前,而殿下便已北归,若前线有变如何?而若说前线还算有一位能主中军的荀公达在彼,那臣与镇北将军出邺下之前,邺下七相一朝去三,而三位新相彼时皆在河南,中间相隔十余日,最关键的中枢三相居然只有一位代行左相之任的董冀州在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谁来处置?!”
    公孙珣认真思索了一会,却是肃然颔首:“元皓说的极对,这件事情是孤错了……本来是想着太后在河北,我来河东,且前线刘备已无野战兵马,诸事安稳,大局不足为虑,却忘了将相制度关乎国本,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应该在内部制度上有所防备。就按你说的来,以后将相更迭,一则中枢三相不得一时去其二,二则七相不得一时去其三……以成定制。”
    田丰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继续肃容言道:“其二,殿下以国公代行天下民主,自然有任免天下官吏之权责,天下人也不会质疑殿下的任免,尤其是此番任免多牵扯到中原新得之地,殿下在南面也本有临机处置之权,可不少官吏依然是发往河北为任的,或由河北离任……殿下既然设了三省六部四台十二寺,就该稍微尊重制度,最起码要有备案和流程往邺下快马走一遭再传命,何至于白马纷纷持文书四面而去,州牧府君纷纷自行呢?”
    公孙珣犹豫了一下,但依然再度颔首:“元皓所言是有道理的……此事确实还是该尽量放权于邺下,但请元皓念在之前尚为战时,且战场极大,所以不必苛责过甚。因为有些事情本无定论,未必就是谁对谁错,无非是权重之论而已,而孤也已经下定决心,此战之后还是要将权重尽量归于中枢的。”
    田丰缓缓捻须颔首,然后却又再度严肃起来:“殿下,吕布何罪?!”
    公孙珣静静看着早已经温热却没有被端上的酒樽,也是忽然失笑:“无罪!”
    “无罪何故杀之?”田丰紧逼不止。
    公孙珣后仰靠在身后临窗土墙之上,抬手示意自己侄子公孙续将温酒奉上,却是抿了一口热酒后方才正色言道:“私怨!下不为例!”
    田丰气急:“便是私怨,便是下不为例,何故粪杀之?殿下以为失足之论能遮掩过去吗?”
    “愤恨至极!”
    “有何愤恨?”
    “元皓听过一首诗吗?”公孙珣面色不变,忽然举樽相对。
    “何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坐在炕上,背靠土墙的公孙珣忽然抬手举樽,遥对东南,却是甫一出言瞬间让满满腾腾热气奔涌的舍内安静了下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雅雀无声之中,公孙珣继续举杯长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
    听到此处,舍中几乎所有有点文化的人都醒悟过来,这是燕公在怀念曹操了,而从契阔谈?一语更是燕公在回忆当年拜访曹操,在谯县收到招待的一事。
    但田丰依旧愤然不平,似乎等公孙珣吟诵完毕便要继续质询。
    然而,公孙珣低头满饮手中杯酒,却是长呼了一口气,举着空樽扬声一字一顿,念出了最后四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舍中彻底寂静无声,唯独窗外雪花扑簌,提醒着屋内众人,这不是一个月夜,这是一个雪日。
    “元皓,好诗歌吗?”公孙珣收杯相对。
    “诚然绝妙!”田丰一声长叹,却还想继续说什么。
    “这是孤准备宰了曹孟德后,横槊唱诵于谯县的!”公孙珣随即凛然相对。“而今年年初时,战云密布时,孤还专门把这首诗写给了曹孟德,告诉他,若他胜了,也务必要在邺下铜雀台替孤横槊唱诵上三遍!而如今,孤却只能在此地空诵白念一遍,然后掷杯于雪地了。”
    说着,公孙珣头也不回,直接反手将手中酒樽从侧后方窗口掷出。
    “臣知道殿下与曹孟德为至交,深恨吕布插手,但依然不该为此事。”田丰愈发无奈,但也愈发坚决。
    “孤知错了,”公孙珣忽然失笑言道,却是示意自己长子再将一樽酒送上。“现在回想起来,吕布何等人孤如何不知?此事多少与孤自己大意有关,他说不定还以为是孤暗示他为此事的呢!但若让孤重选一回,或许不至于粪杀,但还是要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元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何以收人心?”田丰摇头不止,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正是孤想说给元皓你听得事情了……”公孙珣继续抿了一口热酒,却是从容笑对田丰。“若以收人心论,孤此时还真不想收什么人心!”
    田丰面色大变,却欲言又止。
    “元皓为何半途而废?”公孙珣似笑非笑。“你刚刚不是一直不依不饶吗?居然也有不敢说的事吗?”
    “殿下。”田丰一时负手叹气:“其实臣此行本有四件事想真真正正质询一遍的,之所以只剩三件,乃是路上想了一阵子,觉得有件事未必是臣该问的,当避嫌。但此时殿下如此坦诚,臣若不问反而显得有失职守了。”
    “是文和为首相之事?”公孙珣俨然早有预料,旁边公孙越、公孙范兄弟,还有一众幕僚义从也都各自神色微妙起来,唯独王象出身奴隶,素来心思皆在文学典制之上,所谓无欲则刚,依旧如常。
    “然也。”田丰一时感叹。“其实,自古天下为一姓之产业,别的倒也罢了,这首相之任或者说相位本该是国主独断,其他人不该插嘴,但当此时,臣还是想借此刘公私地,私下问一问殿下,为何是贾文和?”
    “正如元皓猜度的那样,也正如孤刚刚所暗示的那般,孤就是要借此任告诉那些心存侥幸之人,燕之天下与彼辈无关!”说前半句时,公孙珣依旧微笑以对,后半句时,却已经凛然起来。“孤宁可晚上三年一统,也绝不与他们媾和,以换来他们将刘表、刘焉拱手奉上!因为定乱世,走对路有时候比走快路更重要!再说了,事已至此,真还以为天下是他们的天下吗?!孤八年辛苦,战事不停,是白打了八年仗吗?!”
    田丰一时沉默,而很多人惊恐之下却不免面色有惑,便是诸葛亮也蹙眉一时,唯独司马懿心中微叹,然后失神于角落之中。
    “这件事情确实委屈正南了,其实按资历与孤之本意,本该他继任首相;也委屈公达了,若以匡时而论,正该他补入邺下……”公孙珣继续举樽满饮。“但天下一日不定,孤一日便不好让他们正此位!不过他们应该也懂我的为难之处,等天下太平了,总有他们的位置。”
    田丰终于无话可说。
    窗外大雪纷飞,田丰与两位宗室重臣到来后第二日,燕公与三人交流一番却是发出了新的旨意:
    以公孙范领平州牧,往辽东赴任,替换右将军领平州牧赵苞归‘中枢’,罢右将军赵苞平州牧,‘入朝’为御史台正使!
    随即,又加镇西将军公孙越都督职衔,屯长安,总督雍、凉、臧、益四州军政;再罢田丰御史台正使一职,出为益州牧,加副都督衔;以冠军将军赵云加副都督衔,依旧屯汉中。
    最后,加燕公长子公孙定为五官中郎将,屯田于武都,受西线都督公孙越,副都督田丰、赵云,凉州牧张既,武都太守庞德共辖!
    对了,他还与新任汉中太守郭嘉、汉中都尉马超、陇西南部都尉(针对羌人设立)蒋干成了邻居。
    消息一出,且不提天下必然再度震动,益州必然惊恐,邺下必然欢欣鼓舞,唯独已经被掏空的平州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这一日,公孙珣既然定下益州方略,却是不等长子回邺下过个年,便于寒冬腊月之时,亲自送长子‘渡’河,准备让他随公孙越、田丰一起去赴任了。
    新任的五官中郎将只有三个随行幕友,皆是公孙珣亲手指定,乃是王粲、诸葛亮、公孙续,想来这三人年纪再小,去屯个田养个牲口总是不至于算错账的……
    寒冬腊月,黄河结冰,明白了此行河东真正主角的诸多义从多用一种艳羡目光目送王粲、诸葛亮随子继父职的五官中郎将一起离队,而后者,此时正在雪地中拜倒于亲父身前,请求训导。
    “没什么可训导的。”风雪中,公孙珣在河畔扶起自己儿子,也是不由失笑,却又说的极为透彻。“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为父再不济也能给你一个太平天下……此行乃是说你既然束发,就也该接触些实务,而这天下不是还没太平嘛,总不能让你加冠封世子时一点军功都无,所以才有此任。到地方,好好屯田做事,听从上司调度便可,别的轮不到你插手。”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了点,听得周围官员、幕属、义从眼皮直跳,但公孙定小心颔首后,却又在雪地中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你父亲我身前还要有所隐瞒吗?至于这些人,都是你的长辈、友人,你这个年纪,有什么想法都不丢人。”
    “大人,是这样的。”公孙定闻言勉力行礼相对。“之前袁绍败亡,大人便将大事交与吕相,私下带我去见了卢毓父亲,也就是大人两位恩师之一,小人的师公,如今又带我来拜祭另一位恩师……如此举动,必然是想让小人临行前受教些什么。大人,且不提职责,你总该对小人有些期许吧?”
    “这是自然,你没领会吗?”公孙珣微微挑眉。
    “小人此次确实半懂不懂。”公孙定抬头认真回复道。“昭烈公毕竟已经去世多年,小人无法直接受教,而大人虽然言传身教,可也似乎没有真正将要教导的东西摆出来……前日在舍中,小人总觉得父亲大人明显没有把有些话说透。”
    “其实只是少了临门一脚的解释而已。”公孙珣不由失笑以对自己的长子。“我带你来见两位恩师,无外乎是想让你做个英雄而已。”
    公孙定心中一紧,却又茫然抬头,那样子:“敢问大人,何为英雄?”
    公孙珣正色望天叹道。“我也想问你们呢,你们眼中何为英雄?”
    不要说王粲,便是诸葛亮和公孙定都默契的保持了沉默。
    “乱世未起之前,英雄这个东西其实多指有本事的人……若以此论,关云长是英雄,审正南是英雄,吕相、娄相、义公、令明、素卿也是英雄,便是马孟起、吕奉先也都是匹夫之英雄。”公孙珣长身扶刀立在雪中,果然自问自答起来。“但自从灵帝后期,末世景象显现出来,所谓英雄却又不止于才能了,因为仅有才能是不足以应对乱世的,说不得反而为祸世间。”
    周围田丰、公孙越、韩浩,以及诸多年纪稍长之人纷纷感叹,便是从来稳重的王象王羲伯也居然轻轻叹了口气,而其余年轻人也多严肃起来,后者没有像前者那般经历过秩序崩塌的过程,却也在少年和幼年时期见识经历过最恶劣时代的险恶。
    王粲和诸葛亮都是那时成的孤儿,司马懿全家更是近距离经历过董卓之乱。
    “而大约就是在我于幽州屯田的时候,今日就在身侧的这位益州牧田丰田元皓看到河北大乱,百姓流离,山贼以百万计,也是分外感叹,却是借着安利号给我发了一封信……信中其人也说到了英雄。”言至此处,公孙珣扭头相询田丰。“元皓,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臣如何不记得?”田丰捻须苦笑。“今天下大乱,英雄并起,必有命世,能息天下之乱者……换言之,臣当时看到乱世不可避,却是终于改了想法,以为当乱世之时,能称英雄者,便不能只是有才之人,而是能息‘天下乱’之人!”
    “非只是元皓。”公孙珣也是愈发感叹。“彼时董公仁、程仲德并不都实际属我臣下,却都有类似言语与我!那个时候这些天下最聪明的人,便都知道乱世已至,也知道天下需要,而且该有人准备收拾乱局,所以他们以为,能收拾乱世的人才是真英雄!而他们偏偏不能自为,或者不愿自为,便只好去寻类似的人物,助那些人一臂之力,以求息定乱世,还天下安泰。”
    “父亲便是这样的人!”公孙定几乎是脱口而出。“三位州牧都是认定了父亲!”
    “或许如此。”公孙珣从容相对,缓缓而言。“但如今看来,天下英雄不止我一人……这便是我此行没有说完说透的话!阿定,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下属中我会为何格外看重一些人,正如诸侯之中我格外看重曹孟德和刘玄德一般……今日我便实话实话,若无我,下属中的某些人也会尽自己全力去协助他人定平乱世,所以他们虽然居于人下,却称得上是真英雄!而若无我,曹刘二人几乎是诸侯中唯二能以人主之姿勉力来定乱世之人,因为他们是诸侯中少有的找对了路的人,所以他们更是真英雄!”
    此言一出,周边那些老成之人都有些震动,一些年轻人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恍惚中就被打开了一道门。
    “如董卓、袁绍,看似强横一时,但他们的路子一开始便走错了,他们不足以定乱世,反而只会加深乱世,所以英雄二字死也轮不到他们!”
    “如刘焉、刘表、士燮、孙坚,乃至于你外祖,他们或能勉强定一方,或才德独立于世,却不知道路在那里,只能驻足观望,所以也不足以定乱世,也注定不是真英雄!”
    “而吕布、袁术之流,根本就只是囿于权位,路都不想找的,跟英雄更是无关!”
    “只有刘备和曹操,这两个人是真的找到了路子,或许远远落后于我,或许存着各自私人野心,却不耽误他们是我真正的对手,兼为英雄!”公孙珣正色教导自己的儿子。“我带你去见卢师,带你来拜刘师,其实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哪怕你只注定赶上乱世的一个尾巴,我也希望你能做个心中息定乱世之人,做个英雄!”
    公孙定不敢怠慢,即刻率王粲、诸葛亮与公孙续一起俯身下拜于地,口称受教。而周围官员、幕属、义从见状,也不敢怠慢,自公孙越以下,纷纷拜于雪中。
    公孙珣微微叹气,却是挥挥手,示意自己长子即刻起身上路,而等对方消失在风雪之中后,其人望着漫天飞雪,却终于转身向北去了。
    雪花纷纷,距黄河数千里之外,淮河以北,睢水之畔,宛如柳絮纷纷起飞之处,被公孙珣亲口认定的真英雄之一,也是曹操死后,南方诸侯唯一一位英雄了,左将军领豫州牧刘备,却也正在与他的心腹爱将鲁肃鲁子敬在雪中临河温酒相谈。
    而眼见着鲁肃说及战事损失,多有哀凄之意,刘备却是忽然打断对方,当场吟了一首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子敬何必为战事失利耿耿于怀?”
    鲁肃一时愕然,却又不免受到感染,然后稍微提振精神相询:“这是主公的诗作?”
    “非也。”刘备扔下筷子,举樽从容答道。“这是年轻求学时与我兄公孙文琪议论项王,他随口而作……还有一首呢,子敬要听吗?”
    “愿听!”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刘备举樽一饮而尽。“子敬喜欢哪一首?”
    鲁子敬早已经恍惚,如何能答?
    ————我是下雪的分割线————
    “太祖既破曹,将返,有士道旁叩首请谒,劝曰:‘许县有王气,可称王于此。’太祖凛然对曰:‘洛阳有帝气。’士惊愕不敢言。及走河东,复以太牢拜先师刘公,左右愈思不定。后,镇北将军公孙范至,闻之遂笑:‘不知兄之志也?’太祖乃从容对:‘昔刘玄德录江南乐府《子夜四时歌》至,甚得孤意。’范拜请:‘请示之。’太祖乃言:‘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范再拜,遂不问也。”——《世说新语》.言语篇
    ps:感谢康成飞白的上盟,也是本书第125萌,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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