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山半蹲在一个倒在地上的法国骑兵身前仔细看着,这个骑兵是在刚刚开始冲锋之前因为战马被火枪击中堕马后摔断脖子死掉的。
    可怜的法国人仰躺在地上,因为身子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整个人看上去好像个凸起的鼓包似的显得十分古怪,他的脑袋以一个不可能的形状歪向一旁,那样子让人看了就会知道绝不是活着的人能做到的。
    法国人的铠甲已经被波西米亚人剥去,甚至连里面穿的稍微好点的衬衣都被剥走了,所以他现在就那么光着上身,在火光下,他的皮肤看上去有着大片大片的淤青,那是死前撞在地上时留下的伤痕。
    远处已经有人在挖墓穴,战争结束后埋葬双方战死者的尸体,这是胜利一方的义务。
    当然这么做与其说是仁慈怜悯,不如说是害怕会出现瘟疫。
    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世纪,但是黑死病依旧让欧洲人闻风丧胆。
    波西米亚人很勇敢也很贪恋,他们会剥走死者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是哪怕一根皮带或是看上去还能穿的靴子。
    这个法国人还算幸运,他的裤子保留了下来,不过这倒不是波西米亚人可怜他,而是这个人似乎得了某种很不体面的病。
    法国人在占领那不勒斯期间大肆的花天酒地和胡作非为固然给那不勒斯带来了劫难,可法国人自己也为这种举动付出了代价,据说因为秽乱的生活,很多法国士兵得了性病,这给查理的军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甚至一度法国人因为缺少健康的士兵连续输掉了几个很关键的战役。
    甚至就是在福迪诺战役中,法国还有一位将军因为身染隐疾居然在国王面前就那么直挺挺的摔下了马,这让当时已经精疲力竭的查理几乎气的发疯。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纳山回头看到走过来的亚历山大。
    “小伙子,我应该祝贺你的胜利,”纳山对亚历山大说“这场胜利足够你吹嘘一段时间了。”
    “是你的胜利,”亚历山大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我的阿格里人真正面对法国人的时候只坚持了那么一小会就差点崩溃,我到现在还在想,如果波西米亚人来得稍微晚一点,也许我可能就要死了。”
    “不要这么沮丧年轻人,”纳山安慰着亚历山大“你带领只是一群农夫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波西米亚人骑在马上的时间比你在地上走路的时间还要多,相信我,见过血之后的农夫只要不死就会变成有用的士兵,到那时候他们对你就有用了。”
    亚历山大有点意外的看着纳山,他倒是没想到纳山会忽然安慰起他来,之前他可是一直在无情的讽刺阿格里人。
    “别这么看着我,我可不是在说假话,”纳山说着眼中掠过一丝透着兴奋的光,他好像在犹豫却似有点顾忌,直到亚历山大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就等他开口,他才用掩盖不住兴奋的语气说“年轻人,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吗?”
    “机会?”
    “对,机会,”纳山脸上露出兴奋的样子“我注意到那些法国人了,除了骑兵他们的步兵就是一群任人屠杀的羊羔,而且就算是他们的骑兵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说着从地上捡起根树枝,挑开那个法国士兵的裤子,看到亚历山大露出的恶心神情,吉普赛人哈哈大笑起来“看到了吗小伙子,这些法国人就和穿上了衣服的稻草人一样,看上去很威风可实际一碰就倒。”
    “可就是这些一碰就倒的家伙,险些把我的人杀个精光。”亚历山大苦笑一声,之前法国士兵给阿格里人造成的威胁让他无法忘记,虽然就如纳山说的只要不死就会变成有用的士兵,但是这场战斗还是让亚历山大不由开始重新考虑法国人,或者说是当下所有正在意大利半岛上的各国军队的实力。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会和谁成为敌人。
    “这可不像你,难道就这一次就让你畏惧了?”纳山有点奇怪,他当然不清楚亚历山大心里在想什么,见亚历山大经过这次战斗自信心似乎大为动摇,纳山就摇起了头“如果你只有这点能耐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毕竟如果你肯老老实实的和索菲娅回家过日子也不是什么坏事。”
    亚历山大看着纳山,他知道这个看似耿直的吉普赛人其实比很多人都狡猾的多,虽然这种狡猾不会用在他的身上,可他还是警惕的问:“你要说什么纳山,我看得出来你一定在打什么主意。”
    “不是在打主意,是想着怎么发财,小伙子你不觉得有个那么好的发财机会在等着我们吗。”纳山揽着亚历山大的肩膀往营地慢慢走,这时候除了远处负责警戒的波西米人,所有人都已经重新聚集在营地里,一阵阵痛苦的惨叫声随风飘来,这让亚历山大不由微微打了个哆嗦。
    无数的战争史诗总是在不停讴歌战争的壮美和胜利者的荣耀,但却都有意无意的回避战争带来的灾难和随之而来的各种可怕后患。
    死人可能引发的瘟疫,伤者因为得不到有效救治几乎无法幸免的厄运,这一切都让亚历山大深深体验到了活在这种时代面对命运时的渺小与无奈。
    反而是纳山,当看到焚烧尸体的火堆时,眼中却跳跃起了阵阵兴奋,如果不是知道他应该是从这些死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亚历山大甚至可能会怀疑他是不是有些疯了。
    不过接下来纳山的话,立刻让他觉得自己这个老丈人果然还是疯了。
    “从这里到罗马会有多远?”纳山兴奋的问,不等亚历山大回答他就自己继续说:“只要翻过这片谷地就是了,我去过罗马,虽然走的不是这条路可我知道我们距离罗马已经不远了。”
    看着亚历山大还没有明白过来似的样子,纳山干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吗,这些法国人是这么弱,甚至连你的这些农夫都能抵抗他们那么久,如果是面对一支军队他们肯定是一击即溃的,难道你没想过成为第一个冲进罗马城的人?”
    亚历山大愕然的看着纳山,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位老丈人,会冒出这么个疯狂到了极点的念头。
    进攻罗马?这也太疯狂了吧!
    不说以自己手头这点兵力,要进攻由法国人守卫的城高壑深的罗马城是多么好笑的想法,只要想想莫迪洛的目的就知道,如果莫迪洛知道自己违背他的意愿进攻法国人,不说那位便宜舅舅是不是会支持他,他们之间看似亲密实际异常脆弱的关系瞬间就会彻底破裂。
    而亚历山大现在还需要与莫迪洛保持如今这种虽然相互猜忌,却又能相互利用的关系。
    更何况,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
    不说自己带着这么一小群连真正的士兵都还算不上的农夫去进攻经历过百年战争洗礼的法国人,甚至只要想想罗马城那令人生畏的深厚城墙,亚历山大就觉得纳山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
    “你是不是认为我疯了?”纳山有趣的看着亚历山大“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也还没疯到以为就凭你那些人就能做成这件事,”说到这纳山看看远处黑暗中不时隐约晃过的影子眼睛微微眯起来,那样子让亚历山大不由想起了索菲娅每次要做什么时都会有的那个样子“就是波西米亚人也不行,罗马城的城墙太厚了,如果没有几万人根本无法攻破那座城市。”
    “所以你就不要再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事了,”亚历山大暗暗松口气,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就真担心纳山的那些荒诞想法了,毕竟这比纯粹的异想天开还要好笑“我们在等着法国人送赎金来之前最好先做好准备,防止他们出尔反尔。”说着亚历山大看看纳山“如果你愿意帮我训练一些那些阿格里人我会感激不尽的,而且我可以为这个付报酬。”
    “你能付给我多少报酬?”纳山有趣的看着亚历山大“我觉得你不像个加杰人的领主倒像个商人,虽然我也不喜欢那些奸诈的商人,可和贵族比起来商人好多了。”
    “我的报酬肯定会让你满意。”亚历山大笑了笑,然后他压低声音对纳山说了句话。
    吉普赛人总是挂着满不在乎笑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他看看亚历山大,看到他再次点头确定之后,纳山突然一把抱住亚历山大不住拍打他的后背,在亚历山大被拍的脸上发紫时,吉普赛人兴奋的大声喊:“就这么说定了,我为你训练那帮农夫,你现在就去告诉索菲娅这个好消息,小伙子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
    然后他又停下来,用略带点不甘的口气问:“你真不考虑去碰碰运气?罗马城里可到处都是富得流油的家伙啊。”
    亚历山大用力从纳山怀里挣脱出来,他真有点不明白怎么这对父女都好像参孙附体似的。、
    他坚定的摇摇头:“我觉得这不是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就如你说的,你帮我训练士兵,我去准备一场属于我和索菲娅的婚礼。”
    “好吧随你,”纳山无奈的摆摆手看上去有点兴趣索然,但是当亚历山大转身离开时,吉普赛人回头向着黑暗中罗马的方向看了看,双眼再次习惯的眯了起来“不过,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纳山低声自语着。
    回到营地时,亚历山大远远的就看到索菲娅正对着支在架子上的盔甲出神。
    盔甲已经重新擦拭过了,看上去漂亮华丽光泽闪耀,和四周到处都是乱糟糟一切显得很不协调,不过索菲娅却好像不太满意。
    亚历山大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顺着她有些恼火的眼神看去,亚历山大却霎时冒出一身冷汗。
    盔甲的紧贴胸腹的地方有一道很明显的划痕,亚历山大看不出那是被剑砍的还是长矛刺过的痕迹,不过那道划痕从胸腹部位一直划过肋下才边淡消失,一想到索菲娅竟然遭到过这么可怕的一击,亚历山大原本想要告诉她个好消息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
    他不由用力紧紧搂住索菲娅,同时在她耳边急促的说:“听着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再上战场了知道吗,你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人把你捆起来。”
    索菲娅似乎有些不高兴的皱了皱眉,然后眉梢舒展,微笑着抬起头踮起脚尖,在亚历山大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这就对了,”亚历山大又用力揽了揽女孩的肩膀“以后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索菲娅再次抬起头,她伸出双手揽着亚历山大脖子,把嘴唇微微送上去,感觉到女孩柔软唇瓣的温柔,亚历山大不由伸手把她身子抱了起来。
    可当他要再次亲吻时,索菲娅却忽然把头向后一仰,同时双手搬着他的脸,让他不得不扭头看向挂在架子上的铠甲。
    “啊~”
    索菲娅发出个略带甜腻的单音。
    亚历山大的脸一下垮了下来。
    “啊?”
    她立刻再次发出更大的声音。
    亚历山大坚持着摇摇头。
    “啊!~”
    最后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尖利,而且一双眼睛也开始危险的眯了起来。
    “好吧,我让人给你修补一下,保证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亚历山大终于无奈的点点头,看到索菲娅立刻眉开眼笑的高兴起来,他不由心中苦笑。
    看来娶个虽然不会说话,可只要一个音节就能表达一切的老婆更麻烦啊。
    亚历山大在心里暗暗摇头。
    卡罗正带着几个人兴奋的在营地里跑来跑去。
    战争除了给大多数人带来毁灭和死亡,也给很多幸运者带来了机会和财富。
    而每一个活下来的人,似乎都认为自己是那个会最终得到眷顾的幸运儿。
    胜利带来的丰厚战利品,让阿格里人似乎看到了财富正向着他们招手,平时做为农民得到的回报和眼前的战利品比起来瞬间变得微不足道。
    何况还有波西米亚人做为榜样。
    在这次与法国人发生的战斗中,波西米亚人起到了关键作用,这让他们也得到了让阿格里人羡慕眼红得更大份的战利品。
    卡罗也很羡慕那些波西米亚人,不过和战利品比起来,他更羡慕波西米亚人得到的那些铠甲。
    有几个法国骑兵没有能逃掉成了俘虏,波西米亚人毫不客气的把他们扒得精光,除了他们随身带的钱财,那些漂亮的铠甲成了最值得炫耀的东西。
    卡罗也希望能拥有那么一身铠甲,哪怕他知道这实在是个奢望。
    虽然亚历山大迄今为止除了早先的那批波西米亚人,还没有属于他自己骑兵,但卡罗知道他是没有机会穿上那么一身铠甲的。
    这除了因为出身底下让他不敢奢望,更大的原因是他家里穷。
    骑兵是要自己担负战马和战备的,这种自古以来就流传下来的规矩彻底断绝了一些穷人跨上战马驰骋疆场的梦想。
    很难想象一个穷得要整天为吃饭发愁的人家能供养得起一匹用来作战的战马,而有些骑兵甚至需要两匹马。
    卡罗羡慕的看着波西米亚人,看着他们驱赶着几匹背上驮着刚剥下来的整副盔甲的战马向自己这边走来,卡罗重重的吐了口气。
    也许自己该和那些同乡们一样,老实的为领主老爷当兵,仗着运气还不错的时候多积攒些战利品,这样等回家之后就可以请求领主老爷多赊一块地给自己,那样再过些年,说不定自己也可以有一份能传给自己儿女的产业了。
    卡罗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憧憬的微笑,他觉得这么想才没有错,至于说拥有自己的战马和铠甲,甚至成为一个令人仰慕的骑兵,这些都太不现实了吧,还是醒醒吧。
    卡罗这么自嘲的提醒自己。
    “卡罗?你是卡罗吗?”
    那几个已经走近的波西米亚人中的一个忽然停下来问。
    “我是,你们有什么事?”
    卡罗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虽然和这些波西米亚人一起战斗,但是卡罗却并不信任他们,这主要还是因为波西米亚人总是喜欢惹是生非。
    “阿格里河北边农庄的卡罗?”对方又问了一句,看到卡罗点头,波西米亚人就嘟囔了一句“那就是你了。”
    说完,这个波西米亚人把手里牵着的战马缰绳生硬的塞进卡罗的手里。
    “给你。”
    “这是什么?”
    卡罗愕然的看着手里的缰绳,不解的问。
    “这是你的马,还有你的盔甲。哦,还有这个。”波西米亚人从马鞍上摘下柄样式古怪的剑,抽出来随手扔给卡罗。
    这是把分量不轻,比一般的骑兵剑都长些,可又比双手剑短些的武器,虽然是剑,但却只有一面开刃,另一边则打造得边刃浑圆。
    更奇怪的是,这柄剑的剑锋椭圆而又细长锋利,可以看出完全就是为了刺杀敌人而设计。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买你们的马和盔甲,我也买不起。”卡罗警惕的看着这些波西米亚人,似乎他们摇身一变已经成了强买强卖的奸商。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阿格里河北边农庄的卡罗那就没错了,是纳山队长让把这些东西给你送来的,”波西米亚人不耐烦的摆摆手“好了,现在东西你已经收到,我也该回去喝酒了。”
    卡罗错愕的看着转身就走的波西米亚人,一时间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直到战马低鸣一声动动脑袋扯得他手里的缰绳一紧,卡罗才清醒过来。
    我是骑兵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卡罗就再也抑制不住兴奋发出了欢呼。
    远处的亚历山大听到了卡罗的欢呼声,看着迫不及待跳上马背的猎人,亚历山大轻轻一笑。
    他希望自己这笔钱没有白花,虽然价钱多少贵了点,但是他依旧决定走出这关键的一步。
    刚刚一战中,骑兵给他带来的震撼始终在心中萦绕不去,不论是法国骑兵那似乎可以摧毁眼前一切的气势,还是波西米亚人如狂风掠过般的惊人破坏,都让亚历山大亲身体会到了骑兵的巨大威力。
    拥有自己的骑兵,这是亚历山大现在最迫切的理想。
    而这个理想,就从一个叫卡罗的阿格里农庄的猎人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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