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希莫隐藏在袍子下的手里捏着那本厚厚的日记,日记的硬皮面有些地方已经干裂,咯得手有些疼。
    萨伏那洛拉并没有和他的同党关在一起,那些人都被关在了距离码头不远的小城堡的地牢里,那是建在一块从陆上直接伸到海里的巨大礁石上的城堡,坚固的结构让那里起着瞭望哨和地牢的双重作用。
    萨伏那洛拉被关在市政厅后面一座单独的房子里,房子很结实完全由石头建造,除了一扇门之外其他地方的窗户上都固定着木栅栏,这里原本就是用来囚禁一些不方便投入监狱的犯人的。
    十几个卫兵守在这里,这些人不是佣兵而是那些“被激怒者”,让这些人而不是佣兵看守,是为了防止有人为了救出萨伏那洛拉要么贿赂,要么死拼。
    所有人都知道不论是在金钱还是刀枪面前,佣兵们总是不太靠谱的。
    马希莫在一个官员的引领下走进房子,这里的光线有些暗淡,主要是所有窗户的帷幔都拉得紧紧的,外面的阳光照射不进来。
    这时候房子里已经点上了灯,昏黄的灯光让房子里看上去多少有些温馨,不过马希莫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
    只从那些房子里站的到处都是的“被激怒者”们脸上神情和他们手里闪着光泽的武器就可以看出来,这些人已经做好了随时处决犯人人的准备。
    在萨伏那洛拉被抓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来要当场处决他,这并非是因为愤怒和憎恨,而是因为对这个人的畏惧。
    萨伏那洛拉有着惊人的煽动能力,他的讲演具有非凡的魅力,能激起人们的共鸣和相应,很多人在听过他的布道后就被他吸引,进而追随他的脚步,而其中一些更是成为了他信仰的坚定支持者。
    “被激怒者”们同样利用煽动裹挟了民众,不过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更加清楚这种煽动的可怕和巨大力量。
    所以他们当中很多人更倾向于立刻处死萨伏纳洛拉,而不是让他有机会重新翻身。
    马希莫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看着那个官员和站在门口看守队长小声说了几句又出示了萨齐的手令之后,才用钥匙打开房门。
    马希莫走进了房门。
    房间里很明亮,两个硕大的蜡台把中间的一张桌子照得泛起了放光,除了几把椅子和一个桌子,这里就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而萨伏那洛拉就坐在桌前。
    他身上穿着的一身上下两截的短外套证明了之前马希莫的推断,当暴动民众闯进房子时,他都没有机会穿上衣服就被带走了。
    萨伏那洛拉正半趴伏在桌前写着什么,听到房门响声就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然后马希莫就看到了一张有着明显被殴打的伤痕,却颇为平静的脸。
    萨伏那洛拉的脸轮廓饱满,眉骨很高,鼻梁也很高,整个鼻骨几乎是直接从前额向下直直的连下来直通鼻尖,这让他看上去显得意志坚定而有异常严肃。
    倒是他的嘴唇很厚实,并不是那种能言善辩似的样子,可凡是稍微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那极具煽动性的语言表达能力,这种能力让他在还没有成为执政官之前,就已经拥有了旁人难以图及的巨大声望。
    看到马希莫,萨伏那洛拉脸上露出丝疑惑,在又打量了一阵后他放下手里的笔用平静的声调说:“请原谅我的愚笨,您很眼熟不过我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院长大人,看来我在您心目中还真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马希莫自嘲的笑笑,不过他倒也并不奇怪,毕竟一直以来在遇到亚历山大之前,他也的确都是个小人物“请允许我提醒您,几年前曾经在圣马克修道院呆过短暂的一段时间,那段日子里您对我还是很照顾的。”
    说到这时马希莫脸上露出丝奇怪笑容,同时他伸出左手轻轻抚摸了下右肩膀。
    “我想起来了,马希莫。”萨伏那洛拉脸上露出了一丝恍悟,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露出了微笑“其实我早该想起你,不过你的变化有点大而且我也没想到会这个时候见到你,说起来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没有您给我留下的印象深,”马希莫看着萨伏纳洛“特别是每次您命令人用鞭子打我的时候。”
    萨伏那洛拉笑了笑,似乎丝毫不为眼前这个过人如今显然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担心。
    “我记得你总是违反教规,喝酒,赌钱,还和女人鬼混,”萨伏那洛拉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认真打量着马希莫“我的圣马克修道院是严肃的纯洁的,可你在的那段时间却把这股风气破坏了,甚至有人禁不住诱惑和你一起堕落,我必须把这一切纠正过来。”
    马希莫默默点头,他倒是不会否认这些指控,实际上萨伏那洛拉说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在圣马克修道院虽然呆的时间不长就被赶了出去,可他留下的名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臭不可闻了。
    “不过院长大人你想过没有,我在生马克只待过很短一段时间,可为什么你那些努力维持了那么久戒律的修道士们,却因为我这么个人很快就堕落了呢,难道我的行为比您所遵循的本尼迪克教规更能有威力吗?”
    “那是因为你的行为始终遵循的是内心里的欲望,”萨伏那洛拉身子微微前倾“马希莫我大概没对你说过,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不论是你的想法还是对教规甚至是教义近似诡辩似的辩解,都曾经让我感到惊讶,因为你总是能用种种似是而非的理由为自己找出借口,可就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更危险。”
    “所以你总是让我尝尝鞭子的味道,”马希莫笑了笑“你想让我和其他人完全一样,成为你宣扬的那一套当中的一个。”
    “我是在帮助你走上正路,”萨伏那洛拉打断了马希莫,然后他上下打量马希莫“我听说梵蒂冈派来了使者,那么说你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看来即便是被关在这里您的消息也很灵通,”马希莫回头向门口看看“让我想想,是外面那些人当中有些给你通风报信是吗?”
    “他们只是告诉我一些无足轻重的事,”萨伏那洛拉平静的说“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偷偷释放我,他们告诉我这些只是希望我因为恐惧向他们求饶。”
    “那么您恐惧吗?”
    “恐惧,”萨伏那洛拉没有犹豫的点点头“虽然升上天堂是每个虔诚者的愿望,但是对死亡的畏惧总是无法避免。”
    “我也许可以让你免于死亡,”马希莫想了想把那本日记拿出来放在桌上“我擅自看了你的这些东西,我想知道如果你可以免死,你会用什么作为回报。”
    萨伏那洛拉沉默着,他的目光凝视在那个日记本上,过了一会伸手把它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既然你已经看到就应该知道我很多的事,”他随手翻开日记本,看着上面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我看到过人们因为道德堕落毁掉自己和家庭,也看到过富人为了一个小钱夺走穷人唯一的食物,这一切难道是上帝安排的吗,至于那些神职人员他们享受着人们对他们的身份的崇敬,和期盼从他们那里得到上帝的指引的渴望,却荒淫无度大肆聚敛,他们蓄养情妇,横征暴敛,这一切难道是上帝给他们的权力吗?”
    即便是说到这里,萨伏那洛拉的声调也并不激动,似乎只是在叙述事实,可就因为这样马希莫却能从其中感受到面前这个人发自内心的愤怒。
    “我曾经见过那些伟大的大师们,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才华奉献给神圣的教堂,可他们更愿意去画那些让人羞耻的东西,因为他们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民众的鼓吹。”
    萨伏那洛拉轻轻摇头。
    “上帝创造我们的身体,可上帝却没有约束我们的灵魂,他把我们的身体是否能在死后重归他的荣耀之下的权力给了我们自己,如果能够你就可以升上天堂,否则你就必将堕入地狱。”
    在马希莫的注视下,萨伏那洛拉站起来绕过桌子,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马希莫的胸口。
    “告诉我修道士,当你享受那些堕落的欢乐之后会不会感到空虚,会不会对自己的行为觉得茫然,”萨伏那洛拉微微低下头与马希莫对视着“放弃本尼迪克教规和我之前对你的那些说教,那些东西其实都是虚幻的,你只要问问你的内心,是不是知道这一切其实是卑劣可耻的,是不是在每次穷奢极欲的享乐之后都会觉得这一切索然无味,如果是那样你可以再问问自己,究竟想要追求什么。”
    马希莫低头看着那根按在他胸口的手指,然后慢慢抬起头。
    “院长大人,我得承认你说的的确让我心动,但是我的堕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其他人受到我的影响也是他们的选择,而您却是要强迫我们听从您的命令,大人您知道佛罗伦萨人的生活很苦吗,您知道外面的一家人为了填饱肚子是多么困难吗,您认为这一切都是谁的错误?”
    马希莫的质问让萨伏那洛拉沉默了,他慢慢后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双眼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我知道那都是我的责任,我不是个合格的执政官,甚至我的能力也许也就只能在圣马克的围墙里,超出那个范围就是别人的和我我自己的灾难了。”萨伏那洛拉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帮助别人,特别是那些穷人,没有人应该受穷。”
    萨伏那洛拉始终平静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起来。
    “你问我是不是知道佛罗伦萨人在受苦,我要告诉你我不但知道而且很清楚,我知道我自己每天节省下来那点食物根本毫无用处,可是我能为他们做的只是尽量安排他们进入工厂,每天拿着低廉的薪水勉强养家糊口,而那些商人在做什么,他们在毫不留情的侵蚀穷人们的血汗。那些人掏空了几乎整个佛罗伦萨,他们让所有人都陷入了困苦,这难道就是应该的?”
    马希莫默默无语,他这时候觉得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至少在令佛罗伦萨人陷入困境这件事上,他觉得自己的确没有什么指摘别人的权力。
    “穷人为什么贫穷,是他们愚蠢还是因为懒惰,我看到过一天工作17个小时的工人,他们每天吃的甚至连黑面包都没有,可他们还是受穷,这是为什么,是他们还不够勤奋还是他们注定就该是穷人?”
    马西莫微微张开嘴,他觉得有些难以回答了。
    “在美蒂齐的时代,他们用僭主之身统治着佛罗伦萨人,他们的羊毛作坊为他们的家族赚取的财富多得难以估量,但是他们从不满足,几乎没有人能逃过他们的压榨,那些羊毛工人的双手因为常年浸泡热水几乎个个都留下了残疾,而美蒂齐家却从没有为他们做过一点事。他们的金钱都用来购买那些绘画和雕塑,他们希望通过赞助艺术换取一个好名声,可实际上他们只让艺术这个词变得更加堕落甚至是肮脏。”
    萨伏那洛拉的声调并不激动,甚至就是在说到最愤慨的时候,也依旧如同只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
    但是他的眼神却是异常专注的,他在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停留在对面的马希莫脸上,那种认真的眼神令他的整个人看上去显得充满了坚定与不屈。
    马希莫默默听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事实上他知道萨伏那洛拉说的的确是事实。
    美蒂齐家获得财富的经历绝对不是善良的,甚至如果细纠起来会发现这个拥有极高声望的家族做的很多事并不光彩。
    从早先柯西莫·德·美蒂齐以放高利贷为业积攒下偌大家财,到洛伦佐·德·美蒂齐用贿赂议会获得权力,然后建立属于这个家族的僭主地位,都证明着美蒂齐家那并非清白的过去。
    “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马希莫迎着萨伏那洛拉的目光“你认为自己比那些美蒂齐更高尚吗,在你的统治下人民更受苦,我见过他们的样子,那并不比美蒂齐时候好多少甚至更糟糕。”
    “可是我给了他们希望。”萨伏那洛拉的声音略微变得激动起来“那些人用艺术欺骗民众,诱惑他们用那些虚幻的美景和口腹之欲能让他们忘记真正的痛苦是什么,可是我用虔诚提醒他们,让他们不要忘了真正令他们堕落的是什么,我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即便被视为异端也会坚持我的信仰,因为我看到了堕落和贪婪带来的罪恶,那么我就要用纯洁的虔诚把这种堕落抹去。”
    马希莫很想驳斥他,他想告诉这个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接受他那套,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以为用背诵赞美诗就能解决肚子咕咕叫的麻烦,至于说漂亮女人和好酒,马希莫觉得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离得开了。
    只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都奇怪的咽了下去,至于说原本想要对这个说些嘲讽的话报复以前挨的那些鞭子的念头,马希莫忽然没了兴趣。
    “你会受到审判。”马希莫慢慢站起来“不过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个审判你是没有自辩权的,你的所有罪行都会被提前罗列出来,所以我只是来提醒你,如果你不想在最后时刻还蒙受羞辱,最好承认对你的所有指控。”
    “最后时刻吗,”萨伏那洛拉低声自语,然后望向马希莫“我会被判处什么的刑罚?”
    “亵渎,异端,诽谤教廷和残暴的统治,”马希莫看着萨伏那洛拉的脸“你会被处以极刑。”
    有一小会,萨伏那洛拉微微一呆,他似乎被马希莫的话吓住了,可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复了平静。
    “对异端的惩罚不适合我,真正应该惩罚的人如今正高举梵蒂冈的那张宝座,”萨伏那洛拉拿起了桌上笔,在继续低头写东西之前,他又看了眼马希莫“修道士,如果你能把我的那些手稿和这本日记一样保存下来我会十分感激,另外还有现在我正在写的这些东西,我并不希望它们为我做什么辩护,不过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能有人通过这些东西知道我们这个时代都发生了什么。”
    马希莫略微想想就点头同意,他的确有些好奇萨伏那洛拉会给后人留下什么。
    而据他所知,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人的名字将会以被以异端的罪名被人们铭记。
    马希莫离开那间房子的时候,看到几个佛罗伦萨人急匆匆的和他错身而过走了进去,然后在他走出没多远的时,就隐约听到了房子里传来阵阵痛苦的惨叫声。
    佛罗伦萨人在逼迫着萨伏那洛拉认罪,马希莫心里闪过这个年念头,同时他看到了一群人正在忙碌的向对面广场上搬运着各种木料。
    那是正在准备的行刑台。
    马希莫深深吸了口气,他忽然觉得有些茫然,甚至在用力甩了两下头之后,他也没有把萨伏那洛拉那些话从脑海里丢掉。
    “可怜的人。”最后马希莫只能这么无奈的轻轻叹息一声,转身向市政厅里走去。
    与此同时,在市政厅的一个房间里,一个男人正把一封密封很好的信递给萨齐。
    “这是教皇陛下的条件,”诺梅洛略显好奇的打量着萨齐,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新执政官,不过这并非是让他好奇的原因,真正引起诺梅洛好奇心的,是亚历山大之前要求他对亚历山大六世说的一些话。
    “推翻萨伏那洛拉对我们的好处并非只是消灭了一个教皇的的敌人,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让新的佛罗伦萨政府成为我们的朋友,而对新政府来说,萨伏那洛拉的倒台让他们同样失去了佛罗伦萨人的信任,所以如果他们想要避免被诸如美蒂奇家这样的敌人威胁,唯一的选择就是与我们合作。”
    “这是什么?!”看着打开的密信萨齐的神色瞬间变化,他猛然抬起头紧盯着诺梅洛“这就是教皇提出的条件。”
    “是的大人,这是陛下的唯一条件,”诺梅洛微微躬身“教皇很殷切的等待着您的答复,这一切可以在对萨伏那洛拉公开审判之后进行,不过这个条件是不容拒绝的。”
    听着诺梅洛的话,萨齐脸上神色变化,他再次低头看看那封信,在反复看了几遍之后,萨齐的神色终于稍稍平静下来。
    “这么说这才是他的目的,”萨齐喃喃自语“我想我已经知道这是谁的主意了,也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在佛罗伦萨颁布梵蒂冈发行的货币?这可真是个绝妙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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