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鱼也不贪心。

    杀了二混子后,大梦尸山血海,有人入梦来。

    现在只记得尸山血海,却不记得入梦而来的是何人,夫子既然不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李汝鱼也没有纠结在心。

    沉默了一阵,“有人报官?”

    按说不应该,自己杀孙鳏夫大快人心,大安遗臣们更不会自掘坟墓。

    李夫子摇摇头,“倒是没有,二混子的尸首在青柳江下游被发现,估摸着是在顺江集,这两人……也应该不是为二混子命案而来。”

    北镇抚司哪有闲情操这些小命案的心。

    又道:“飞鱼服,绣春刀,记不记得我曾说过的镇抚司,这两人便供职北镇抚司,游走在大凉天下,侦缉、捉拿、诛杀异人。”

    “异人?”

    李汝鱼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但看夫子言辞和神色,他显然早已知道。

    夫子扯了扯嘴角,浮起一抹讽刺。

    异人?

    不都还是人!

    只不过不被大凉这方天下的规矩所容纳罢了,自己来到大凉天下,并无特异超然之处,反而束手束脚,远不如大凉的那些大儒洒脱快意。

    “所谓异人,便是如黄巢、孙鳏夫之流,这种人很多;但有异人知晓祸从口出患起于手,是以蛰伏如常人,大凉这朗阔疆域里,谁知道还蛰伏着多少呢。”夫子说话的时候,很有些向往。

    若是能与慕名久之的大儒妖人饮酒高歌论诗作赋,比如陶渊明诸葛村夫之流,亦不负此生。

    李汝鱼闻言默然。

    如此说来,父母、婆婆爷爷都是异人,夫子亦是异人。

    那么问题来了。

    异人究竟是什么人?

    结合已知情况,所谓异人,是在某一天某种特定环境下,倏然间明白或者知道了什么,从而改头换面,比如孙鳏夫,成为异人后便建国称帝。

    又比如黄巢,先前的傻儿子哪说得出“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霸气诗句来。

    那么他们原先的思想意识还存在么?

    这是李汝鱼最关心的事情。

    自己被雷劈五次,每次都侥而不死。

    但谁知道某一天自己会不会被劈死,又或者没有被雷劈,却成为一个如夫子一般蛰伏在大凉的异人,那一天自己还是自己?

    还记得过世亲人,夫子和周婶儿么。

    最无法让人甘心的,小小呢。

    会永远失去小小吗?

    自己成为异人之后,还是李汝鱼吗,这和死亡有什么差别?

    不想死。

    更不想失去小小。

    所以……必须知道真相。

    真相,也许夫子知道,但李汝鱼不会问,问了,天穹落惊雷,世间再无夫子,毕竟夫子不是自己,雷落必死。

    那么,就由我来撕开这层笼盖在大凉天下的黑幕!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

    目光坚毅。

    夫子看在眼里,老怀欣慰,经事而长,幼木开枝。

    周婶儿来了。

    实际上因为北镇抚司出现的缘故,村里人虽然闻见惊雷声,怕惹祸上身,没有任何人来查看情况,只有在家里喂了鸡鸭正准备洗个澡换件衣衫的周婶儿匆忙跑来。

    看着又黑了许多的李汝鱼,周婶儿无语的很,“又被雷劈了?”

    李汝鱼也很无语。

    小小一脸的幸灾乐祸,娇俏吐舌,“他活该呢。”

    周婶儿在场,夫子有些话便不好再说,闲聊了些许事,夫子忽然想起一事,“今后得提防着些赵姓年轻人,我见他看小小的眼神……和汝鱼一样。”

    周婶儿笑而不语,面有捉狭。

    小小很有得色,没心没肺,“哟,原来我这么受欢迎,其实那大哥哥也不错啦,长得还是很俊秀的哇。”说完瞟了李汝鱼一眼,心里满满的都是懵懂。

    李汝鱼一脸黑线。

    夫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连小小都情窦初开,李汝鱼怕是明白了他自己对小小的心迹。

    两弟子一对璧人,挺好。

    为了庆祝李汝鱼复原,将后院晾晒的腊肉取了些许,又切了一截香肠,小小跑去私塾将夫子的酒取了来,四人恰好一桌。

    浓雾渐渐散去,视线可及二十三米外。

    ……

    ……

    绣春刀出鞘,透胸而过。

    浑身力气刹那抽失。

    狭长的刀身透过胸膛后,尚多半尺,刀尖滴滴答答的滚落着从体内带出来的血,很安静,也很悦耳,让朱七想起了当年一刀穿胸那个知州时的画面。

    那个知州未中第之前,便是远近扬名闻于朝堂的小文豪,于永安六年高中一甲探花。

    一甲探花,喜着青衣。

    便有了个“大凉青花”的别称。

    之后外放江陵府做了个县令。

    永安六年他只是个县令,永安八年,已是一州之首,一则此人确实才华昭彰治政有道,虽只为官两年,却在大凉朝野有着广为传颂的清雅名声,二者有一个好恩师——大凉朝堂炙手可热的当朝相公。

    朝中有人好办事。

    这位知州,原本会有一个意气风华直上青云的大好前程。

    如果没死,未来说不准就会进入朝堂中枢问鼎相位。

    然而世间事没有如果。

    错就错在他不该宠信府上一个年轻护院……就算那个护院救过他命,但也不至于拿出身家性命来藏匿他。

    那个护院,正是临死前怒喝某乃常遇春也的异人。

    他死得很不甘心。

    常遇春是谁,北镇抚司不知道,但他是异人,那么北镇抚司就必须将之捉拿归案,可当他以筷作枪挑死五个袍泽后,朱七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宣泄内心的痛楚。

    浅酒高歌同出城,落日归乡我一人。

    于情当杀,于理当诛。

    否则北镇抚司在异人中还有什么震慑可言。

    最终杀了常遇春,看着袍泽尸首,又见那位知州抱着常遇春的尸首对自己等人怒吼,说要上奏陛下云云,自己悲愤不已,恶向胆边生,一刀将之透心凉心飞扬。

    当时的画面,和现在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自己被绣春刀穿了个透心凉。

    朱七想过很多次,自己会怎么死去,也许某一天,死在某一个异人的手上,也许有一天也会成为异人,被雷劈死又或者被袍泽用绣春刀杀死。

    但绝对不会是今天这样。

    同样是死,朱七却感觉内心很苍凉,匹夫多少血,皆是帝王家中狗。

    说弃便弃。

    朱七没有回头,只是望向白雾下的扇面村,望向那座小院子,自己京城里的那座院子,比之好了许多,十一岁的儿子,终日练刀,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和自己一样,进入北镇抚司。

    每当自己差使归来,温柔的妻子会烫上一壶老酒,烧上一锅热水,等自己洗澡沐浴之后,陪着自己喝酒说着琐碎细事。

    很平淡,却很温馨。

    然后,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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