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劈之后,李汝鱼萎靡了一阵。

    周婶儿家里鸡鸭快要造反上天,那头老母猪也哼哼唧唧着快到发情期,不得不回去拾掇,留下小小陪着李汝鱼和夫子。

    李汝鱼有些腹痛去后院茅厕。

    小小拿起夫子随意丢在一旁的残纸,看着半边“兰”字,天真无邪童言无忌,脱口而出,“夫子,鱼哥儿先前写的兰亭集序四字,真的很惊艳啊,你的字和他一比,狗屎!”

    李夫子何等人。

    傲骨犹在,近来又傲气复凛。

    被关门弟子如此痛斥,哪兜得住面子?

    顿时狂态萌发,怒道:“那你是没见过夫子我的真迹!”

    左手字算不得。

    小小哪里知道真相,闻言歪着头,有些不屑,“切,能有多真。”

    若是以往,小小大抵会对夫子的真迹充满向往之心,但你若是看过黄山,还会对家乡无名小山有什么期待么?

    小小便是如此。

    当然,夫子和王羲之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

    前几日李汝鱼杀孙鳏夫,夫子便让小小捧棍而至,若是李汝鱼不敌,便要执棍如执剑。

    如今的夫子,终于不再是那个如履寒冰深恐晴空落惊雷的大凉夫子。

    大唐李青莲,逐渐复苏。

    虽是玩笑,夫子也不是胸襟狭小之人,但小小的话还是像一柄剑戳在他心上,书法造诣自己确实不如王羲之,但也不至于沦落到狗屎一般如此不堪。

    挑眉狂笑,大袖飘飘,“便让你见识一番!”

    小小眼睛一亮。

    不知天高地厚的帮着取来纸笔墨砚为夫子研墨,半刻不到,墨好。

    夫子执笔,挥毫泼墨,雪白的纸上笔走龙蛇。

    一气呵成。

    四个字,兰亭集序。

    旁边忽有惊恐的声音:“夫子?!”

    李夫子看李汝鱼,“嗯?”

    两人同时望向屋顶,以为会有晴空闷雷,又或者直接有惊雷劈落。

    夫子泼墨,右手执笔。

    然而……

    天地很安静。

    李汝鱼松了口气。

    夫子情绪复杂,有尴尬,更多的却是饱受打击,说了句李汝鱼明白小小迷茫的话,“这就尴尬了,好歹你也闷雷滚滚几声啊!”

    夫子一脸郁闷,感情自己的书法在大凉天下而言,根本不值得惊雷加身。

    小小此时看着那纸,眉眼如月,丝毫不留情面的补刀,“哟哟,夫子的字真好,不过啊,和鱼哥儿写的还是差得很远呢……嗯,大概是我到夫子的差距。”

    李夫子差点没喷出一口老血。

    周小小,你故意的罢——什么时候这丫头怼人如此凶残了,我看你应该就周小刀!

    不过看着小小眸子里看李汝鱼的那抹崇拜,心里好受了些。

    在她眼里,李汝鱼稍微有点成就,那显然都比自己好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怕放的屁都是香的……这碗委婉的狗粮,吃得人好生不爽。

    当然,夫子最介意的是为何连闷雷都没有。

    我李青莲的字,难道真如此不堪?

    不服!

    大写的不服!

    但一想起那位是东晋书圣,李夫子就很郁闷,不服也得服啊……

    挥手,不爽的道:“汝鱼劈棍去!”

    小小怒道:“夫子,你这是公报私仇!”

    夫子嘿嘿笑了起来,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休要呱噪。”将笔豪塞她手里,“练字,天黑前一千个字,写不完不许吃饭。”

    背着手扬长而去,只是走着走着,忍不住仰头望天吐了句和读书人身份不符的话,“傻逼玩意儿呢!”

    为何不落雷?

    自己竟然傻逼兮兮的练了十年左手字,无比忧伤啊……

    ……

    ……

    隔日清晨,起了黑霜,巨冷。

    赵长衣悠然起床,洗漱,然后找了米熬粥,煮了两个鸡蛋——孙鳏夫家里储粮甚多,这些日子倒是不用愁。

    况且自己并不是那些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膏腴子弟。

    早些年落难,在唯一奴仆病死后,做饭洗衣这些事,自己不要太擅长。

    吃了早饭出门。

    呼吸着冰凉空气,神清气爽。

    慢悠悠的来到村东口,远远便看见慕容天河和霍长阳这对耄耋老人相依相偎坐在一起,最美不过夕阳红,人间爱情大抵如此,一如当年那对悄悄塞给自己糖食的老人。

    赵长衣心中微暖。

    想起了那个带刺的青梅小萝莉,忍不住笑了。

    几十年后,你我也当如此。

    牵手共白头。

    走了近去,赵长衣刚欲说话,然后僵滞,旋即苦笑。

    何苦呢?

    慕容天河拉着霍长阳手,霍长阳靠在他肩上。

    两人皆着新衣,原本梳理整齐的霜发已凌乱,夜里沾染不少湿气,霜冻下时便凝成了的细小冰渣,映照着天色大明,闪耀出晶莹光彩。

    满头水晶一如皇冠。

    让人想起了湮灭在岁月里的大燕君王皇后。

    两人脸色紫青,唇角黑血成黑冰,神态却安详,仿佛只是一觉睡去。

    已死多时。

    赵长衣站在那里,仿佛看见了当年那对老人的去世。

    那段卑微岁月,以及那个卑微活着而长大的赵长衣,也正在慢慢远去,也不知道多少年后,会被彻底遗忘掉?

    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深深的叹了口气,何苦呢,何必呢。

    我已杀朱七,你们却牵手看夕阳慢慢死去。

    我杀朱七意义何在?

    仅剩下给那位相公一个人情罢……

    赵长衣长叹了口气,从屋子里拿出椅子,坐在两位老人身畔,拽着霍长阳的衣襟,絮絮叨叨的说着其实啊我也看明白了,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人生谁无死?

    但有些事啊,死之前还要去做,再苍凉悲壮又或者渺小卑微的死,也得有意义不是?

    赵长衣絮絮叨叨说了很久。

    全说京城里的事。

    这一次是他说,两位老人不言,亦不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长衣才怅然若失的起身。

    再无老人愿闻自己呱噪声。

    赵长衣仰首望天。

    闭眼。

    呢喃了一句,“死心了罢?”

    片刻后睁眼望青天,眸子里跳跃着火焰。

    权势欲望的火焰。

    从今后,赵长衣心里,再无柔软处。

    找了几许人来,虽然大家一眼都看出两位老人是中毒身亡,却没有人怀疑是赵长衣下的毒手,差人要捉拿贱民,何须如此多曲折。

    只道是知晓二混子身死的消息后,两位老人丧子断后人生无望而吞毒。

    在背山面水的地方,为两位老人挖了坟墓,所幸老人们皆有寿衣寿料,身前无亲人,于是便当日下葬入土为安。

    看着赵长衣为丧事忙前忙后,村人对这位差人或多或少有不错的印象。

    孝敬老人的年轻人,想来人品不会太差。

    最后一抔黄土盖上,象征性的用石块立了个碑,烽烟散尽,一切归于尘土。

    大燕王朝最后的悲歌就此落幕。

    世间再无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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