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官场沉浮,李汝鱼懂的不多。

    但有些事懂不懂无关紧要,遇见了便能无师自通,比如今日事。

    先前以为是针对谢琅而来,等到仪制清吏司主事许鸾出现,那一番对自己笑言后,李汝鱼才彻底明白过来:别人根本不是针对谢琅。

    是针对自己。

    更是针对他们以为是自己背后靠山的赵长衣。

    自己以艺科入仕翰林院待诏,加上闲安郡王如今在朝堂炙手可热,在他操作下,也许几年之后,自己便能成为仕途新贵。

    这是赵长衣政敌不愿意看见的局面。

    所以才有今日事。

    让自己出丑是一回事,真正目的是断了自己艺科中第的可能——若是琴棋书画都被人碾压,届时连碾压自己的人都没有中举,那么自己若是中举,礼部何以向天下读书人交代?

    只要今天有人碾压自己,那人必然在艺科中落第。

    届时纵然是赵长衣钦差归来,也无力回天。

    赵长衣的死活对李汝鱼而言并不重要,从始至终,自己和赵长衣之间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但此次艺科应举,自己势在必得。

    无他。

    流云楼和那不知名青年的一番交谈后,李汝鱼笃定了人生目标。

    坐井观天阔,已十四年。

    如今,正应出井揽山河。

    不揽山河,何以给小小一座城,这势在必行,而且迫在眉睫——小小是吏部尚书谢琅孙女,赵长衣是大凉的闲安郡王,注定能给小小一座城。

    门当户对,若是女帝陛下赐婚,谁能反对?

    所以,自己必须拥有可以和赵长衣叫板的资本,从北镇抚司起功名是条途径,但说不准便是下一个柳向阳,起功名于科举,才能在书香世家陈郡谢氏面前挺起腰板。

    李汝鱼不想小小难堪。

    那么……

    强行将心头怒意压下,正视许鸾,一脸认真,“许主事以为何?”

    原本是想将责任推到礼部身上,太学学子不服我李汝鱼应举艺科,这是你们礼部的事情,我也是被宣来临安应举,解释也轮不到我。

    但想明白先前那些道理后,李汝鱼不愿意退缩。

    退缩,不符自己心意:人当如剑,不屈不折,一往无前。

    许鸾笑而不语,视线落在周素怀身上,意思很明确,我已将军李汝鱼,接下来看你们这些象士是否能破掉这枚过河卒。

    许鸾作为仪制清吏司主事,再清楚不过这件事的内在,女帝陛下、谢琅欲要提携李汝鱼,而乾王赵骊及其身后的大凉赵室不愿见此局面。

    铁血相公王琨坐山观虎斗,右相宁缺和参知政事谢韵搬了小凳子看热闹。

    搞得咱们礼部那位大佬周妙书左右不是人,今日朝会后就没回礼部,显然如他预料一般,这位大尚书被乾王赵骊拉去喝酒了。

    所以自己今天出来办了这事,一者是给乾王赵骊一个人情面子,二者……许鸾很忧伤,二者是为周大尚书背黑锅。

    这件事后,不论李汝鱼是灰头土脸还是扬长得意,自己都免不了要被女帝拿捏一下。

    就看周大尚书会不会过河拆桥了。

    周素怀还没出声,唐持节上前两步,柔里带钢的笑说,“很简单,我等皆是太学不成才的学子,若是能在琴棋书画某一项让我等服气,我等愿为今日冒昧在三元楼摆酒道歉,李小旗以为何?”

    在李小旗三字上,刻意加重语气。

    仁宗之后,虽然大凉文武并盛,但读书人多少有些看不起武人,正如尚书省看不起枢密院,翰林院、国子监看不起南北镇抚司一般。

    李汝鱼点头,“很公平。”

    唐持节闻言暗喜,“在下唐持节,所擅唯丹青耳,请赐教。”

    一直不曾说话的另外两个青年跨步上前,一人面无表情,极其的沉着冷静,虽才及冠的年龄,却老成得额有抬头纹,无甚情绪的道:“严卿,擅棋。”

    站在他一旁的青年大袖长袍,质地精良,家境极其的良好,尤其是一双手,雪白细长,保养得极好,五官颇有些阴柔美,声音细长,又有些腼腆:“薛去冗,学琴十四载,请指教。”

    薛去冗颇有些敬重语气。

    四人果然是有备而来,李汝鱼看着周素怀,“你应该是书道大家了?”

    琴棋书画,艺科四艺。

    周素怀笑了笑,自信满满,“大家不敢当,还请指教。”

    李汝鱼看向许鸾,“还请许主事准备些笔墨纸砚。”

    许鸾点头,挥手。

    门外齐刷刷走进数人,有人抱琴,有人抱棋盒棋盘,又有人搬了三张条桌,又迅速摆上一模一样的三套笔墨纸砚,墨已墨好,提笔可挥毫。

    显然早已备好。

    仪制清吏司公事房前这一折腾,早惊动了礼部上下,随着这一群人进来的,还有礼部其他部门的官吏,片刻之间,仪制清吏司前竟然满院人。

    礼部官吏多是读书人,一见有人以文会友,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刷刷的将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却无人作声。

    都是仕途沉浮人,哪会冒失。

    但这反而让李汝鱼有种落入算计的直觉,对方显然是要让自己一蹶不振,若是大庭广众之下输给太学这四人,还有何颜面应举艺科?

    逼人太甚!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怒意在胸中如火,十四岁的少年,养气功夫终究尚未大成,盯着周素怀不徐不缓又不卑不亢的道:“琴棋书画,我仅懂一些书道皮毛,请指教。”

    唐持节和严卿略略失落。

    阴柔大过阳刚气的薛去冗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

    周素怀大喜,没想到和少年竟是以书法举艺科,倒恰好应了自己。

    若是今日能碾压李汝鱼,必然扬名京都临安,甚至能简在帝心,再有老师和那位王爷的提携,重振沈家不再遥远。

    周素怀笑着站在条桌前,“如此,献丑了。”

    背负左右,右手提笔,挥毫。

    李汝鱼不喜欢周素怀,但不得不承认,提笔在手的周素怀有大家风范。

    运笔如飞,笔下生风,如龙走蛇。

    酣畅淋漓一气呵成,墨意流淌,上好的宣纸上,黑白充斥,字字相连,宛若一条黑龙,一条狂傲的黑龙铺面而来。

    儒衫风动,这一刻的周素怀初现狂儒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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