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鱼蹲在门口,呼噜呼噜喝了一碗热肉羹。

    身旁蹲着同样扒拉着大碗的夏侯迟。

    一大一小,很没斯文气,让来询问粮库被烧善后事宜的薛去冗无言以对,夏侯迟也便罢了,大老粗一个,你李汝鱼可是艺科进士。

    就不能斯文一点?

    率先扒拉完肉羹,李汝鱼感觉好了些,将碗筷放到脚边,等会儿让夏侯迟一并涮洗了。

    李汝鱼思绪飘向昨夜。

    夫子破空而来,一剑如银河天挂,本就遭受重创的赵飒只能等死。

    但夫子并没有杀他。

    反而放他和那个叫安梨花的女将军离开了观渔城。

    夫子只说一句:吾不忍将军受此辱也。

    夫子的神态,多有尊敬,显然是认识这位异人的。

    自己还能怎样。

    只好眼睁睁看着赵飒与安梨花从西城墙跳下,在下面北蛮高手接应下退往留人河畔,就此纵虎归山。

    只是夫子为何不等自己醒来再离开?

    夫子既然在云州境内,小小呢,也在云州吧,等北蛮退兵,也许就可以见到她了。

    夏侯迟将海碗叠在一起,抹了抹嘴,“昨夜死三百一十四人,伤六人,如今观渔城尚有守兵五千六百八十人,但据斥候回报,北蛮步军已渡过留人河,约莫两万人左右,李正将,你觉得北蛮会攻城么?”

    绝口不提李汝鱼雷劈不死的事情。

    李汝鱼也没甚把握,“大概会……的吧?”

    夏侯迟心一沉,虽然已经和诸多部将沟通过,大家都觉得北蛮会攻城,但此刻还是忍不住悲观了一下,“五千七百守两万,怕是熬不过七天,就看云州和中路会不会来援兵。”

    李汝鱼想起先前赵长衣从云州从来的军事公文,虽然战势千变万化,但观渔城估计真没有援兵,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

    沉默了一阵,“想活下去么?”

    夏侯迟一脸白痴的看着他,谁不想活下去?

    李汝鱼淡淡的道:“那就守罢。”

    “可是粮草——”

    李汝鱼挥手打断他,“这都不是理由,昔年观渔城成孤岛,老将军又是如何守观渔城三十六年而不破?咱们不能给老将军丢脸,他在那里看着咱们呐。”

    夏侯迟眼睛一亮,暗暗赞了声。

    李汝鱼起身,“城防事宜尽数交给你罢。”

    “你呢?”

    “睡觉!”

    夏侯迟有种想哭的欲望,果然还是不靠谱,老将军在九泉之下肯定死不瞑目了。

    观渔城守将们的预感没错。

    当日傍晚,北蛮大军便黑压压的兵临观渔城下三里处扎营驻兵,随时可以发起攻城战,站在城头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营帐,所有人心头都沉重万分。

    这城不好守。

    出乎意料的是,北蛮大军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城,反而放出了大量斥候,仿佛是要围点打援。

    甚至接连几日都不曾攻城。

    观渔城守兵们依然高兴不起来,无他,云州和中路的镇北军并没有援兵过来,所有送递出去的军事公文都如石沉大海,没有回信!

    观渔城骤然成孤岛。

    第四日,终于来了一封公事文,却是从临安吏部发出,随来的还有三百精锐“虎牙铁贲”。

    观渔县令薛去冗调任临安国子监博士!

    这个关节点,不派援兵,反而将才刚上任没多久的县令调走,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临安那边究竟怎么想的?

    这件事李汝鱼和夏侯迟不敢让其他人知晓。

    不过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观渔县令薛去冗大手一挥,说了句吾辈读书人,虽无沙场男儿之豪壮,但既在观渔城,当与城同在。

    这位秀气读书人,竟然拒了吏部调任文书!

    随后,薛去冗泼墨挥毫,写下一篇《国贼》檄文,请云州而来的官吏带回去送递临安,并道:“陛下想要的乃是这一纸檄文,而非一个国子监博士,吾愿以青血坚守观渔!”

    那一刻的薛去冗,在李汝鱼和夏侯迟眼里,男人得不能再男人。

    三百虎牙铁贲悚然动容。

    列队出城前,人皆摘刀举枪,向这位秀气读书人致以军人最高敬意。

    大凉读书人,亦有沙场碧血心!

    当日下午,从蓟州匆匆赶来的周怀素入城,担任观渔城县令。

    双县令的尴尬局面,在北蛮大军压境之下冰消瓦溶。

    三百虎牙铁贲的来去,给了北蛮大军信号,第二日天刚亮,战鼓擂动号角齐鸣,乌压压的北蛮步军,开始对观渔城发动攻势。

    帅兵之人,北蛮女将军安梨花!

    ……

    ……

    临安乌云盖顶,屋内漆黑如夜,一场夏日暴雨即将来临。

    垂拱殿里灯火摇曳,妇人死死的盯着北镇抚司都指挥使赵信,“薛去冗不是异人,嗯?!”

    语气森然,不怒自威。

    赵信不寒而栗,慌不迭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据调查证实,永安四年,薛去冗性情大变宛若女子,甚至在府邸内偷偷着襦裙,着办此事的人便以为他成了异人,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等隐情。”

    昨夜,薛府出了命案,薛去冗的堂兄打杀了一个奴仆,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说薛去冗的堂兄好**,有断袖之癖,那白净奴仆因不肯就范才被误杀,其后更是挖出一桩陈年旧事,薛去冗十三岁时,便被其堂兄侵犯,其后更是坠入其中不可自拔。

    妇人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今日云州来书,薛去冗拒绝了调任国子监博士一职,留守观渔城,欲要和城共存亡,此举壮哉人心,读书人的碧血青气恢弘扑面。

    如今北镇抚司又查证他不是异人。

    盯着御书桌上那封慷慨陈词,才情卓然的檄文《国贼》,妇人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我大凉的碧血读书人,就这么被你们这干饭桶坑杀了!

    沉默了一阵,“多少人知晓此事?”

    赵信额头冷汗津津,却不敢去擦拭,浑身手脚发软,不假思索的道:“此事仅奴仆之间口传,甚为隐秘,知晓之人不过五六,薛去冗的族人,除其堂兄外无一知情。”

    妇人挥挥手,“都处理了罢,北镇抚司的档案,也一并消了,不足为第三人道耳。”

    满腔碧血的读书人,若能活着回到临安,且走正道。

    朕先赠你一个清正名声。

    好自为之!

    妇人忽然长叹了口气,看着如蒙大赦的赵信匆匆离去的背影喃语了一句,卿若不能走回正道,还不如殉国于观渔城啊。

    薛去冗当得起自己一声尊卿之称。

    圣人无暇。

    那是虚伪的吹捧,人岂有完人。

    然而正是如此,薛去冗这个碧血读书人才更鲜活,虽不为圣人,但为贤者。

    陪侍在一旁正在拨弄灯芯的江照月默默低头。

    灯光刺眼,泪花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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