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平川出了宁正门,顺着御街默默前行。

    大街上依然空无一人。

    黑衣蟒服的男人,一个人走在一座空城里。

    凝聚了天下目光。

    转弯,踏上青云街时,入目一位垂钓老翁,执弯刀,站在御街和青云街交口处,看破红尘的眼睛目光有些意兴阑珊。

    岳平川没有下马。

    垂钓老翁有些欣慰的看着蟒服男子,咧嘴笑了笑,沧桑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敬重,“有些话世人说的很多了,老朽无话可说。”

    顿了下,还是忍不住道:“但有句话不得不说,将军袍上犹尿味。”

    说完话的垂钓老翁转身,做出请的手势:“世子请。”

    言辞称世子。

    岳平川颔首。

    黑马黑衣人继续前行。

    垂钓老翁看着随后带着一众南镇抚司总衙缇骑出现的赵瑾,释然的道:“不叫赵大人为难,老朽自己动手便是。”

    抗旨者死。

    虽然这一次,赵瑾很希望这位老翁继续活下去,可无论他对不对岳平川出刀,都得死。

    岳平川的枪,不是这位垂钓老翁可以应付的。

    但未战,他活着。

    可也必须死。

    他不死,君威何在。

    赵瑾看着扑倒在地尚未气绝的老翁,看着汩汩沁出的鲜血,沉默一阵才挥手,“带下去,送交去家人,并严加看管其家眷后人,等候陛下旨意。”

    老翁笑而无语。

    儿孙自有儿孙福,陛下如果要迁怒,那我全家老小愿为盛世大凉这幅千秋锦绣添一抹不甘的血红。

    前行的岳平川听着弯刀落地的声音,略有动容。

    忽然驻马停僵。

    头也不回,声音悲呛:“开封岳平川,愿老将军走好!”

    老翁大笑气绝。

    世子好走。

    顺宗嘉定二年,北蛮雄主新旧交替,为缓解国内政局矛盾,也为了削弱草原诸部,悍然出兵三十万南下,意图削弱政敌时再开创一番千秋功业。

    是年,岳平川仅八岁。

    是年,岳平川之父,当代的岳家王爷坐镇开封,以怀化大将军独孤鹫为帅,统领镇北军十八万兵马镇守中路和右翼。

    西军入燕云,镇守左翼云州。

    那一场战事死人无数,西军几步被打散编制,镇北军的骑军和北蛮骑军几乎同归于尽。

    孤独鹫以一柄弯刀而斩敌无数。

    燕云不失一座城池!

    其后,顺宗嘉奖,欲让孤独鹫前往兵部任尚书一职,独孤鹫却辞而不受,圣旨三道皆违,言称不为一尚书,只为镇北一小卒。

    又两年。

    孤独鹫被一通文官弹劾之后,顺宗摘去怀化大将军一职,降任一城正将。

    符祥九年,这位老将致仕回到临安颐养天年。

    整日里垂钓的老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小酒几口后,走进书房看着那件布满征伐痕迹的将军袍,袍上尿味早已洗净,只剩下北蛮士卒溅染其上的淡淡血腥味。

    老人很欣慰。

    当年坐肩尿尿的世子殿下,如今已是北方之柱,更是大凉重器。

    老人在这个冬初,被女帝陛下一封口谕请出,成为阻拦当年世子去往夕照山的第一柄刀,其中的意味很深,但随着老将军的自戕,一切都成为了泡影。

    岳平川依然前行。

    左右临街朱门里,站着一些朝野重臣,皆是一脸神情复杂的看着这位蟒服王爷,无人出声,亦无人出面见礼。

    但在他们心中,早已对蟒服男子见礼。

    青云街中,站着一位窈窕女子。

    着翠绿衣衫。

    长发盘髻,从不曾嫁娶,卖艺不卖身的西子船娘,却罕见的梳了少妇髻。

    面容清秀的女子,很有些惊艳风情。

    站在那里,剑未出鞘,已生峭寒。

    对着缓缓而来的蟒服男子微微屈腿,微微下蹲,双手接环在侧,声音很是温柔:“臣妾见过世子殿下。”

    岳平川微微愕然。

    旋即恍然。

    没有看女子,而是侧首微怒望向大内方向,明白了那妇人的意思。

    今日青云街拦你之人,皆是开封旧人。

    他日若南北大战,战场之上,会有更多的开封旧人与你拔刀相向。

    你岳平川杀还是不杀?

    岳平川喟叹了口气,对这位西子船娘轻声道了句,回开封去罢,王妃虽然不在了,可你终究是她的丫鬟,没人会为难你。

    此王妃不是夕照山那个任性的女子。

    而是镇北军一位忠良之后,岳平川的第一位正妃花想容。

    嫁入王府后相夫教子,可惜天妒良人红颜薄命,而眼前这女子,就是王妃当年的贴身丫鬟,情同姐妹,亦可算是岳平川的小妾。

    新婚后半月,王妃花想容身子不适时,由她侍寝。

    只不过岳平川却捧书读一夜。

    王妃花想容身死后,苏苏嫁入王府前一夜,这位丫鬟人间消失再无踪影。

    不曾想一直在临安。

    如今更是执剑拦青云,欲阻自己迎王妃。

    王妃已不是当年王妃。

    西子船娘凄然笑了笑,“天下之大,何处是妾身之家。”

    岳平川沉默不语。

    良久叹道:“都是尘封过去,何必太在意,好好活着,有一天,你会遇见更好的男人,我岳平川配不上你。”

    西子船娘轻轻拔剑,笑意温婉,“我遇见了,他比世子殿下更好。”

    岳平川略有意外。

    旋即正欲笑着说这样挺好,却见倏然间剑光炸裂。

    一惊一愕间,长剑已穿胸。

    女子倒下,笑意犹在。

    长裙如莲叶盛开,点缀着嫣红莲花,美如初春。

    那个男人啊,比世子殿下您更好。

    因为他如今已是王爷。

    岳平川怔在那里,许久许久不曾出声,良久叹了口气。

    王妃已不是当年王妃。

    你却还是当年的你。

    何至于要至此,活着才是人生最大的希望,我岳平川愧对于你啊……

    下马。

    蟒服男子轻轻抱起西子船娘尚温软的尸首,温柔的将她放在马上,牵着马缰继续前行。

    你且小憩一会。

    待我此地事了,送你回北方。

    天下之大,北方就是你的家。

    随后赶到的赵瑾看着一马一人走向夕照山,目光有意无意的掠过乾王府邸,挥手召来一名缇骑,小声吩咐他迅速着人去通报摘星台的陛下。

    老翁与船娘皆赴死。

    青云街上三旧人,那位花老爷会赴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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