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却猛然一动。

    范姓庙祝不简单——和范文正一个姓,且知晓女帝其人。

    女帝、顺宗、苏苏、岳平川四人少年时候的那一趟江湖行,大凉天下知道的人并不多,能知晓的都是大有身份的人。

    这范姓庙祝如何得知?

    而且……

    根据时间推测,范姓庙祝到圣人庙的时间,似乎恰好是女帝等人游历江湖的时候,这其中莫非还有什么关联。

    范姓庙祝笑眯眯的,“今儿个天色阴沉,庙里无人,小哥儿自便罢,我去买一壶新酒。”

    说完施施然负手而去。

    李汝鱼哭笑不得,庙里也可以喝酒?

    范姓庙祝似乎知道李汝鱼在想什么,大笑声中说道:“此庙供奉圣人,非佛,且释门也有佛在心中坐酒肉穿肠过的说法。”

    李汝鱼盯着范姓庙祝远去,蹙眉沉思。

    也想不出什么来。

    目光收回来,女帝四人的题词已在石壁尽头,再过去便是入庙石关,红木雕筑的门廊古色古香,两畔各悬对联。

    “左肩大日归如来。”

    “右肩明月放四海。”

    似是出自名家之手,大气磅礴,然而一左一右的字体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书法亦有筋骨之说。

    这一幅对联,“左肩大日归如来”七个字,棱角分明骨力遒劲,匀衡瘦硬,追魏碑斩钉截铁势,点画爽利挺秀,骨力遒劲结构严谨,稍均匀瘦硬,如老树盘根狰狞毕显,又如隆冬不毛苍山上的老松盘棋石。

    而“右肩明月放四海”七字,结构方正茂密,笔力浑厚遒劲郁勃,挺拔开阔雄劲,用笔浑厚强劲,亦有锋芒,大气磅礴中多力筋骨,结构沉着,点画飞扬。

    如果说左边的“左肩大日归如来”七字是一排根骨,那么右面的“右肩明月放四海”则是一片筋肉,哪怕单独看来,都能领一代风骚。

    何况两相对衬。

    左骨右筋,完美的展示了书道的一种境界。

    李汝鱼沉浸其中,因脑海里山巅读书人存在的缘故,李汝鱼的书道能举艺科中举,能让老相公柳正清怀抱《侠客行》而入土,是以如今自然能看透书道曼妙之处。

    这一看便沉浸其中不知岁月。

    直到耳畔响起范姓庙祝的声音,李汝鱼才回过神来,之后悚然心惊。

    想起了一个人。

    老相公柳正清!

    在老相公柳正清仙逝之前,曾写墨宝,女帝让闫擎为之挡的惊雷,李汝鱼也见过柳正清的绝笔之作,如果自己的眼光没错,这幅对联左边那一句“左肩大日归如来”,正是老相公柳正清自创的柳体字。

    那么“右肩明月放四海”又是何人手笔?

    范姓庙祝手中提了酒,并不是老酒,而是蔡州这边某种粮食酿造出来的酒,味淳而纯,不呛喉,但易生出微醺酒意,在蔡州这边比较受读书人喜好。

    大凡读书人喝酒么,不就是图个风流洒脱之意,哪会真的嗜酒如命喝得烂醉如泥,是以这种能让人喝得微醺的粮食酒最受青睐。

    范姓庙祝晃了晃手中酒壶,“在北方,大多人其实更喜欢烧刀子一些,而在南方,女儿红之类的酒更受欢迎,只不过蔡州这地方不南不北倒也是尴尬,但好酒不少,比如我买回来的这壶酒,本来叫三口睡,意思就是只要喝三口,就会有微醺欲睡之意,简单粗俗而直白。不过早些年还在顺宗朝时,这酒坊老板家的外侄儿考上了一甲状元,这位读书人后来官至一部尚书,几年前,在临安京城大笔一挥,给前去求改酒名的表弟送了个牌匾,所以三口睡如今不叫三口睡,叫云头浮。”

    三口之后,如浮云头,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到了云上成了神仙。

    微醺之妙,尽在这云头浮三字之中。

    关于微醺,这是个很美妙的感觉,用句不记得在那里看到的话来说,微醺的微字有种意犹未尽的潇洒,而微醺的醺字则有妙不可言的爽惬。

    微醺之后,着实让人浑身松懈,恍若回到母亲怀抱般恬淡自由。

    李汝鱼干笑了一声,对酒并没有研究,但却知道云头浮的故事——云头浮就是参知政事周妙书任职礼部尚书时的杰作。

    周妙书就是当年那个一甲中第的举子。

    而云头浮改名之事,据说也惊动了女帝——这还是那一次谢韵和谢琅联袂登门讨要墨宝之时闲聊出来的,当时女帝怀疑酿造出云头浮的周家人是异人杜康,差点没牵连了周妙书。

    杜康是谁,李汝鱼不关心。

    此刻笑道:“那您觉得云头浮三字如何。”

    范姓庙祝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抬步走了进去,又回头话中有话的道:“小哥儿自便,若是要买香火烛蜡供奉圣人,倒也是无妨,不过这也得看缘分。”

    李汝鱼笑了笑,不置可否。

    庙祝进去后,李汝鱼看着那副对联沉吟了许久,总觉得似乎差一个横联,心中隐然有所想,想要挥墨补上,却又抓不住头绪。

    无奈的叹了口气,自己这才情实在比不上柳正清老相公。

    走进圣人石庙。

    范姓庙祝在大殿外斜靠着长椅,有一口没一口的浅抿着云头浮,李汝鱼从旁边拿起一尺半的细香三枚,走入大殿。

    殿内,有圣人倚石壁。

    大殿顶上是七彩祥云壁画,不像是出自名家手笔,粗犷有余细腻不足,不过倒也还好,没有褪色掉落,两侧石壁,则是范文正公在世时写的一些诗词赋,圣人雕像背后的正壁上,仅有两行字,却是范文正一生写照:

    先天下之忧而忧。

    后天下之乐而乐。

    一左一右,分列圣人两侧。

    圣人范文正的雕像,一身儒衫,头戴儒巾,端的是一副读书人模样,一手负身后,一手捉书,目光平和望远方。

    看的不是小镇石庙。

    而是天下。

    李汝鱼油然而生尊崇之心,范文正这个读书人入圣的圣人,当得起天下黎民万世香火,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观点,亦是万千年后读书人的表率。

    比之提出“穷着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那位圣贤尚要高上一筹。

    李汝鱼手持三枚细香,在圣人雕像前的灰炉里的辣上将香点燃,秉于额头之间,恭谨的弯腰三拜,然后轻轻上前将香插在灰炉里。

    缓缓退后几步,这才喟然一声长叹,“若范文正公尚在,天下会如此大乱乎?”

    先生之心,愿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吾亦愿如此。

    心中那飘渺的思绪忽然抓住了一个念头。

    大殿外,喝得有些意思了的范姓庙祝轻笑了一声,“范文正之才,也阻不了当今天下局势,也万幸范文正不是在当下的盛世里,否则接踪而来的乱世,范文正岂非要一生忧闷至死?”

    李汝鱼愣了下。

    这番话的观点并不算多高明,但一个庙祝说出来,就有些让人揣摩了,这大凉天下果然藏龙卧虎,小小一个庙祝竟也有看穿天下大势的远见。

    走出大殿,望着不远处的小镇石庙,李汝鱼想了想,问出心中疑惑,“您是范文正公后人?”

    范姓庙祝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却倒了杯酒递给李汝鱼,“来一杯?”

    李汝鱼笑着婉拒。

    石庙镇的圣人庙,终究是民间发起修缮起的,并没有什么规模,只有一间大殿供奉着范文正,一间偏殿则是庙祝的居所。

    李汝鱼没了兴趣,于是说了句叨扰,准备告辞离去。

    在走出去时,忽然回身看向庙祝,“此对联上尚差横联,先前我有所想,可添否?”

    范姓庙祝回头看了一眼李汝鱼插在灰炉里的三枚细香,有刹那的愕然,旋即笑了,“但无不可,将来想必也会是一桩佳话。”

    李汝鱼拔剑,以剑为笔,龙飞凤舞里,添上横联,退了几步,仔细端详一阵,长剑锵的一声归鞘之后大笑着离去。

    已见圣人,我亦往之。

    范姓庙祝看着李汝鱼的身影在石壁上的道路上远去,放下手中酒杯,来到门前,抬头看着李汝鱼以长剑刻下的横联,一脸欣慰。

    不是传统横联的四个字。

    而是五个字,和上下联的格式很有些出脱。

    “何止范文正!”

    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五个字,纵是有柳正清和某位大家的筋骨佳作,李汝鱼这五个字也脱颖而出,风采压过了上下联。

    范姓庙祝颔首,“果是书圣之风。”

    欣慰不是李汝鱼能压过柳正清和某位颜姓大家的书道造诣,毕竟那少年很可能是那位书圣,范姓庙祝欣慰的是横联五个字里透露出来的心气。

    左肩大日归如来,右肩明月放四海,这是柳正清和那位颜姓大家对范文正的评价,而李汝鱼那五个字,却在告诉世人。

    他李汝鱼,亦能如此。

    这,才是心怀天下之人该有的气度。

    范姓庙祝哈哈大笑着,目光落在李汝鱼插在范文正公雕像前灰炉里的三枚细香上:李汝鱼没有发现,在他上香转身出大殿后,那三枚细香就已经熄灭。

    李汝鱼的供奉,圣人不受。

    是不敢受,还是不愿意受,范姓庙祝心知肚明——有人上香,香熄而不燃并非只有李汝鱼一人,但也不多。

    仅一人。

    上一次上香后熄灭的是那个题下“大凉大否?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千古奇女子。

    连当时的苏苏和岳平川,以及那个尚叫赵若愚的男人上香,范文正也坦然受之。

    唯独不受千古奇女子的香。

    今日,不受少年香火。

    范姓庙祝看向远方,目光仿佛落在了观云山上,长叹了口气。

    老松犹在。

    然天下将乱。

    只不知今日拜圣而不得的这尾大鱼,何时才能成为千古奇女子那样的人——或者说圣人,一手打造出永安和永贞盛世的大凉女帝,当得起圣人之称。

    ……

    ……

    观云山,云遮雾绕。

    山巅无一人,仅有一颗被雷劈过的峥嵘老松,山风拂不动松枝。

    乍然看去,老松竟如捉书负手而坐的读书人!

    ……

    ……

    李汝鱼并不知道,他所上的三枚细香已经熄灭,走在石壁间的小道上,毫无预兆的,脑海里的白起之心倏然疯狂跳动,浑身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绷至极。

    于刹那之间,李汝鱼福至心灵的顿足,矮身,后退。

    一气呵成。

    一道寒光骤然在身前闪现,剑尖距离心脏,不过半寸!

    仿佛那里一直就有那么一道看不见的寒光,直到自己走过来时,那道寒光才突兀的从虚空里刺出,端的狠辣无比。

    若非李汝鱼福至心灵的一退,这道寒光就将刺穿心脏。

    寒光过后,是一个仿佛是从虚空里闪身出来的持剑道姑,一身襦裙却束了道冠,一击不中之后,寒光消失不见,道姑亦消失不见。

    李汝鱼如临大敌,长剑再次出鞘。

    然而道姑已消失,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但李汝鱼知道她还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的下一剑从什么地方刺出。

    脑海里,那位山巅读书人和披甲将军出现,皆只默默立在脑海里的天地之间。

    穿着诡异的陌生身影出现,一些信息传入到李汝鱼意识里。

    李汝鱼虽然不喜欢这个陌生身影在自己脑里胡作非为,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存在给了自己极大的便利,至少此刻知道了这道姑的身份。

    道姑大概率是那位叫聂隐娘的女刺客。

    曾于虚空之中取了拥有神术亦是三大剑客之一的空空儿首级。

    李汝鱼心绪忽然大乱。

    无他,小镇石庙自己下榻的客栈处,忽有剑意凌空而起。

    阿牧出剑了?!

    李汝鱼心中猛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来圣人庙,是因为听到那三个读书人的谈论,先前就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如此。

    他们曾说那个姓史的读书人上午在圣人庙有佳作惊艳,然而自己看完了石壁上所有题词,皆无新作——显然他们在说谎。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故意引诱自己离开刘班昭。

    不过无妨,客栈里有阿牧和解郭,而自己将要面对一位强大的异人刺客,不敢分心,面对这样一位神出鬼没的刺客,李汝鱼有些捉襟见肘,直到荆轲出现在脑海里,李汝鱼才安下心来。

    荆轲出现在脑海里的天地之间,恍恍然中似有人在吟唱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壮词,天地之间,响起了荆轲对自己说的话:我来破之。

    李汝鱼捉剑如捉匕,横在背后挡下一道一闪而逝的寒光,对着那张有些诧异的即将消失的脸认真说道:“其实,我也是一名刺客。”

    刺客荆轲,今战聂隐娘!

    骤起萧萧风,风中如有大浪拍案的哗哗声,卷起千堆雪。

    李汝鱼的身影亦消失在虚空里。

    石壁下,寒光不时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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