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渔城时,夫子一剑大河天上来。

    但敌人只有一个。

    夫子那一剑,并不算真正的出剑。

    澜山之巅,老镖师万千雪白剑气悬空,缕缕皆是剑时,对手是武道高人,动用的万千剑气并不多,但亦是壮观绚丽。

    此刻李汝鱼一剑挂溪河,他要为穿云军铁骑争取到一片可以提速的空间。

    他的对手,是长剑所指方向的所有敌军。

    那一挂溪流泼下,便是无数剑意泼下,浩瀚壮观得一塌糊涂。

    成百上千道剑意泼洒下,每一道剑意都像是一柄实质的剑,无差别的笼罩着前路,亦没有既定目标,只是简单的落下。

    人在雨中,能避过雨点?

    不能。

    此刻李汝鱼长剑所指方向上,那些士卒更不能避开。

    被剑意劈中者,只死。

    不伤。

    当那一阵剑雨泼过之后,一条长近百米,宽亦数十米的空白地带出现,在这片区域里,横陈了数百尸首。

    每一具尸首几乎都残碎不堪。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只是短短几个呼吸间,这片空白地带里就真的出现了溪流。

    血流成河。

    宛若地狱。

    这一副画面,远比沙场上两军死伤上万人来得还要震撼。

    中军里,李溯看着这一幕,抽搐了一下嘴角,对身旁的杨洪说道:“这个世界什么都好,有时候我甚至很喜欢出现这么多异人,毕竟能和某些人在沙场上分胜负,对我等之流,是人生梦寐以求的事情。”

    杨洪也在苦笑,“但不包括武道拔高到这等地步。”

    李溯点头。

    确实如此,当一个人的武道足以影响一场战事时,对于指挥大军的将军,这就少了很多趣味——不过又多了一丝趣味。

    在战胜敌军的时候,能否顺势斩杀敌军阵中的武道高手?

    这也会有一种成就感。

    不过遗憾的是,这一次攻城,自己军中并没有配备相应的武道高手来对付李汝鱼,这是己方情报的失误。

    李溯和杨洪二人是见过大场面的。

    但其他士卒却没有。

    哪怕是当年的岳平川,枪上生风雷,又或者是兵部旧人徐晓岚在澜沧江畔一剑挡三百甲士,也不曾出现如此不讲理的血腥屠杀。

    那个白袍少年,一剑劈落,便在半空引出了一挂诡异的溪流。

    溪流落下之后,竟然死了数百人。

    而且没有一具全尸,这种画面,如果不是亲眼目睹,谁敢相信,哪怕以后就是回到军中说与袍泽听,别人也只当是天方夜谭。

    一个人而已,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做到。

    无数人僵滞。

    僵滞的人都是些无法参战的士卒,真正要面临那白袍少年的西军士卒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毕竟这是沙场,再惊诧神奇的画面,也没有小命要紧。

    而穿云军那些士卒,早就见识过李汝鱼的剑道,就是观渔老卒,也曾见过阿牧一剑破了三百甲。

    此刻又是生死攸关。

    谁也没有浪费哪怕一秒战机,跟随着君子旗和李汝鱼,杀向敌军!

    趁着李汝鱼这一剑之威,必须要将战马再次提速,如果冲不破敌军阵型,那么就只有壮烈死在七里坝这片血流成河的地方。

    穿云军终于获得了冲刺提速的空间。

    当李汝鱼那一剑在七里坝这场战事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道画笔后,就已经注定了这场战事的结局。

    生死之战下,人求生的潜力被彻底激发,穿云军两千余儿郎,本就如逐渐僵眠的长虫,倏然间又活了过来,直指前方,从被李汝鱼一剑中吓得胆战心惊的蚁群之中碾压过去。

    在李汝鱼一剑劈落时,他的战马早已奔到了前处,刻意压低了速度的君子旗纵马驰过,很有默契的伸出手,李汝鱼趁势搭手,借力翻身坐到君子旗身后。

    两袭白袍共一骑。

    就这么率领着穿云军杀出重围,其后是两千余儿郎,战马强势无双的拱卫着君子旗和李汝鱼,留下一地尸首,以及李溯、杨洪无奈的苦笑。

    杀出敌阵后,李汝鱼终于发现尴尬的地方——两个大男人共乘一骑。

    好在追上了自己的战马。

    换过战马,率领大军继续远离……轻骑一旦脱战,除非对方也有轻骑,都在绝对无法撕咬上,不巧的是,对方还确实有一只支骑。

    先前那一千轻骑被穿云军撞溃之后,并没有死绝。

    再惨烈的战事,也难以达到一比一的战损,哪怕是四成的战损,就足以让一支军队崩溃,那一支千人轻骑,被穿云军两错,战损就达到了恐怖的五成。

    毕竟人数优势。

    但就因这样,才越发彰显出李溯治军的恐怖之处,剩余的近五百轻骑,在穿云军撞入步卒阵列后,并没有丧事战斗意志,很快重整阵型。

    当穿云军破阵而出,那五百轻骑便迅速出击,撕咬在穿云军的后翼上。

    骑军之战,对撞之时胜负不定。

    但如果是一方逃跑一方追杀,哪怕兵力呈劣势的一方是追击方,也足以让敌人留下无数尸首……位置优势让追击方的弓箭杀伤力翻倍增长。

    而此刻穿云军先是冲撞了对方骑军,又在对方阵营里撞了一圈,战马体力下降极快。

    眼看就要被西军五百铁骑追上一箭之地里。

    若是被追上,以当下的局势,穿云军不留下数百儿郎尸首,绝对不能平安离开七里坝。

    形势依然严峻。

    李汝鱼和君子旗一直关注着后翼,见状心中都是一阵苦笑,不得不佩服西军那位一直不曾露面的将领,带兵治军的能力,丝毫不弱于大凉那些名将。

    正思忖间,跟在李汝鱼身后的张贵和薛三对视一眼,同时大笑,旋即朗声道:“襄阳薛三、张贵请罪!”

    话音落地。

    两人同时一夹马腹,勒着战马一左一右,向左右方向驰去,在两人身后,是作为前锋的襄阳新兵,见状亦是壮声四起。

    襄阳梁武请罪。

    襄阳杜老幺请罪。

    襄阳王甲请罪。

    ……

    在一声声壮怀激烈中,数百襄阳新兵一分为二,如一条长虫伸出了两条触须,绕了个大圈,在穿云军外围形成一双蝴蝶翅,直扑身后紧追撕咬的敌军轻骑!

    李汝鱼苦笑。

    这群人终究还是新兵,不知道战场上军令如山,此刻他们根本不听从军令,以无畏之姿阻截敌军轻骑的追杀。

    这一次回身给那些观渔老卒争取了撤退的时间,但他们很可能被对方轻骑牵扯住,难以脱身,然后被步卒一步一步蚕食围杀。

    能成功阻截追兵,但基本上也无法活命,哪怕侥幸算活下来,事后也少不了要被责罚,甚至问斩,阵前违抗军令,绝无轻饶!

    无论怎样,难逃一死。

    可以说,襄阳新兵在赴死,无所畏惧慨当以慨的赴死。

    然而他们没有退缩。

    作为前锋阵营,当下的局势中,只有他们调转马头,才能阻截追兵——后翼的襄阳老卒也可以,但他们调转马头,却要承受敌人羽箭泼淋和提速后的铁骑冲撞。

    无论怎么看,阻截追兵都非前锋的襄阳新兵莫属。

    君子旗若有所思的笑,点头说了句走罢。

    李汝鱼轻呼一声,“你先带老卒们先走。”

    说完拉着战马斜刺里奔去,让观渔老卒跟在君子旗身后,避免被敌军轻骑撕咬住难以脱身,而李汝鱼则去追张贵和薛三。

    襄阳新兵是我李汝鱼带来的,我带他们来到永川,又来到七里坝,我就要将他们带离战场。

    活着离开战场。

    就算最后他们要被君子旗或者安相公以军法问斩,那也不能全数死在这里。

    李汝鱼追上了张贵。

    这位出身襄阳老卒之后的汉子哈哈快意大笑:“李将军莫要阻我,若是还能活着回到永川,张贵愿受军法处置!”

    李汝鱼和张贵纵马并肩而驰,亦是快意大笑,朗声道:“在江秋郡回龙县,我听到一位老妇人唱过一首歌,一首属于前朝大燕的歌,我很喜欢。”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用尽力气声竭力斯的振剑吼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是当初在回龙县时,苏茗先生在夜色里唱的歌。

    是前朝大燕太祖在回龙县见百里春香时拔剑而唱的歌,后来成了大燕军伍壮歌。

    苏茗,就是君子旗的母亲。

    为了君子旗的前途,这位出身眉山苏氏,和苏寒楼同族同宗的堪称先生的老妇人,到亡夫坟前而死,让李汝鱼颇为动容。

    此刻竭尽全力的怒吼,力竭声嘶,刺耳至极。

    毫无美感。

    但这道声音响荡在尘埃里,响荡在战马铁蹄声中,响荡在男儿豪气间,响荡在袍泽刀剑上,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热血。

    襄阳新兵无不动容。

    这一刻,他们真正认可并接受了李汝鱼。

    愿与将军共赴死!

    数百新兵的声音在铁蹄如雷中齐声大吼:“岂曰无衣!”

    我等俱在!

    ……

    ……

    随着穿云军前锋调转马头改后翼,那位统率五百西军轻骑的部将怔了一下,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对面这是要和自己同归于尽。

    但麾下五百轻骑是李溯将军仅剩的机动力量,不容有失。

    这位将军很明智的挥手下令,示意降速。

    李汝鱼也敏锐的发现了这一点,对身旁的旗兵吼道:“传令,降速!”

    于是五百轻骑和数百襄阳新兵,皆有默契的一步步缓了下来,最终隔着一箭之地两两相望,都不愿意率先撞阵。

    西军轻骑不愿意撞阵,是不想牺牲掉最后的五百轻骑。

    襄阳新兵求之不得这种局面。

    但沙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双方的对峙终究要被打破,尤其是在后面的步卒开始重整阵型,准备上来围杀襄阳新兵时,这个对峙就要打破。

    双方即将展开最后的厮杀。

    就这此时。

    远处烟尘弥漫里,忽有一骑白袍破开尘埃冲出,君子自一袭白袍手持长枪哈哈大笑,“我穿云军儿郎,岂能丢下袍泽!”

    随后,是穿云军众多儿郎的山呼海啸声:“岂曰无衣!”

    这一日,观渔老卒也认可并接受了襄阳新兵。

    我等皆袍泽!

    既是袍泽,又岂能我观渔老卒苟活,留下你们襄阳新兵断后,断无此理。

    亦愿共赴死。

    随着君子旗率领老卒去而复返,汇合数百襄阳新兵之后和西军五百轻骑对峙,而再听到那一句异常熟悉的“岂曰无衣”李溯顿时一脸蛋疼。

    岂曰无衣啊……

    多熟悉的诗歌,不仅是前朝大燕的军歌,也是自己那个世界的沙场名作。

    而穿云军这是要拼个鱼死网破,再这样打下去,穿云军很可能难以脱身,但真会全军覆没?

    李溯没有绝对把握。

    何况自己那五百轻骑也有可能要全军覆没,手下这些步卒今日大概率也要折损过半。

    这算得了胜利?

    甚至说失败更为贴切一些。

    而且一旦战损过半,自己就算拿下永川城,也守不下来,那样的话,这一条战线就彻底失败,渝州将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李愬又不得不承认,七里坝这一场战事,自己输了。

    输在以攻代守的君子旗。

    输在了那穿云军那数百调转马头慷当以慨赴死的铁骑。

    输在了那白袍少年……

    那一剑扭转了整个战事的局面。

    权衡再三,李溯还是鸣金。

    输一场不可怕,双方都还有一战之力,自己还有打败君子旗的机会。

    随着李溯鸣金,穿云军亦缓缓后撤,最终在撤出安全的距离后,全员调转马头扬尘而去,只留下数千人合唱的《岂曰无衣》隔空传来。

    李溯收兵,就地驻扎整顿。

    穿云军扬长而去。

    永贞三年的第一场战事,就这么落幕。

    但又没有落幕。

    李溯虽然这一次吃了些亏,但并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一千轻骑十死其五,弓骑兵被波及死了百来人,步卒死伤最多,仅是李汝鱼那一剑,便足足死了两三百余人。

    但实力仍在,依然可以进取永川城。

    而三千穿云军战损更小,观渔老卒们的伤亡不算太大,死伤最多的还是襄阳新兵。

    这一战穿云军小胜。

    可以说,这小胜的小部分功劳要归于李汝鱼的一人一剑。

    双方心知肚明,穿云军胜在君子旗的战术,也胜在襄阳新兵的不畏死,更胜在了那少年一剑——那是改变局势的一剑。

    那一剑落在了西军所有将士的心中。

    成了噩梦。

    随着双方军机郎的战报送递回各自后方,七里坝一战,李汝鱼一人一剑,破八千敌军的事迹很快传遍传遍整个大凉天下。

    誉为传奇。

章节目录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何时秋风悲画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何时秋风悲画扇并收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