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一触即发。

    合州南下的孟珙部,有大军三万,迎接他的是璧山县守将秦玉京,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守将将璧山八千兵力全部派往龙水镇后,等来了安相公调来的三万援兵,旋即北上直扑孟珙大军。

    三万对三万,胜负未知。

    永川城南面的江津,禁军大军齐聚,只等兵力部署到位,便会全力出击反攻永川,夺回这座重镇,目前永川战线上禁军处于优势。

    驻防龙水镇的禁军面对的是气势如虹的李平阳部,处于劣势。

    而随着西军援兵向渝州防线调动,确定昌州城几日后就会有援军到来后,李平阳率领着大军继续南下,欲取璧山后攻渝州城。

    龙水镇难免一战。

    清晨时分,阳光明媚,春意盎然,处处闻清风和新绿香味。

    龙水镇军营里,李汝鱼当先而站,腰间长剑被取了下来,拄地在身前,双手合抱摁在剑柄上,晨风吹起长发,很有些将军的飒爽风姿。

    夏侯迟和花小刀一左一右。

    面前的巨大校场上,三千人分三个阵型林立,阵型之前,则是统率队伍的部将。

    只是这三千人又有所不同。

    除了徐骁身后的那一千人斗志昂扬盔甲鲜明,其余那两千人精气神虽然比之前两日好了许多,但依然能感受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

    李汝鱼不知道徐骁用什么办法重振了那一千人的军心。

    已经没有时间去学习徐骁。

    斥候传回来的消息,李平阳率领大军出了昌州城,龙水镇这三千败兵和即将赶到的八千援兵,必须尽快出兵渡过石亭河主动出击。

    打李平阳一个措手不及。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八千援军就要进龙水镇了。

    比原定的时间晚了半日。

    李汝鱼重重的深呼吸一口气,又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旋即大声喊道:“我叫李汝鱼,你们可能没听说过我的名字,但这不重要,你们只需要知道一点,从今天起,你们这三千人,以及即将赶到的八千人,皆受我李汝鱼的军令指挥!”

    没人说话。

    李汝鱼也不需要他们说话。

    “在璧山县的袍泽前来之前,我想让你们看看,看看你们自己,再看看你们身旁的袍泽,都给我认真的看!”李汝鱼说了这句话后,停顿了很久。

    众人莫名其妙,不停的看自己,又不停的看身边的袍泽,皆是一脸雾水。

    没什么不对啊。

    李汝鱼冷笑一声,“没发现什么不对?”

    “没发现不对就对了。”

    “这就是你们现在的样子,这就是败兵,溃兵该有的样子,是会被前来增援袍泽无情嘲讽的样子,而不是大凉禁军该有的样子。”

    李汝鱼说话不重,只是尽力让每一个人都听见。

    但能感受到他的怒气。

    有人不乐意了。

    徐骁身后,有数人喊道:“李将军,我等可没丢自己的脸,没丢徐骁部将的脸,也没丢你的脸,更没有丢大凉禁军的脸啊,你别一竿子打死所有人啊!”

    徐骁扯了扯嘴角,倒没制止。

    李汝鱼顿时被噎住,无奈的看着那一千盔甲鲜明,重振了精气神的士卒,黑着脸道:“没说你们,都给我闭嘴。”

    那群汉子大乐。

    但剩下的两千人脸色就不好看了,这不摆明了说我们么,不过在上下看了看自己的盔甲刀剑,又看了看徐骁身后那一千人,再看看周围后,不少人悄悄低下了头。

    想钻地缝。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那一千人相比,自己就像乞丐。

    李汝鱼见状心中暗喜,冷哼了几声,继续打压这些败兵的情绪,“现在知道惭愧了,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作为一个大老爷们,自尊心受到伤害了?”

    李汝鱼知道,这一次出击,必须要激起败兵之耻,让他们知耻而后勇,趁热打铁继续说道:“我不怪你们,人都有无法承受的恐惧。但是,昌州大败,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作为士卒,你们或许不会被问责,等这一场战事落幕,夏侯迟和花小刀两人,或许会被贬职流放甚至军前问斩,你们可以不关心,不在乎,因为死的不是你们。”

    一左一右的夏侯迟和花小刀一脸愁苦,李汝鱼说的确实没错。

    如果接下来不能戴罪立功,等渝州这场战事落幕,他俩真的很可能会被贬职流放,若是安相公严厉一点,被问斩都有可能。

    李汝鱼顿了一下,开始撩拨热血,继续说道:“如果西军一路大胜南下,蹂躏山河践踏你们的故土时,当你们的妻儿面对西军兵锋时,你怎么告诉他?你会告诉他们说,老婆儿子啊,不是爹没用,是西军太厉害,爹当了溃兵吗?你会告诉他们说,反正都打不过,就让他们肆虐我们的家园吧……你们会吗!”

    有人悄然抬起了头。

    李汝鱼冷笑一声,用手指着南方:“你们,是大凉最为精锐的禁军,是身后那片故土的第一道屏障,是你们亲人享受女帝陛下打造出的盛世美好的守卫者。”

    “你们可以站着死。”

    “但绝对不能跪着退,因为后面,是你们的故土,是你们的妻儿父母。”

    “输一次不可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岳平川一样,一生之中从无败仗,可耻的是,输了一次之后,却输掉了你们身为汉子该有的壮气!今天将要出军,面对的是在昌州将你们杀破了胆的李平阳,你们可以选择,选择继续这样抱着恐惧之心上战场,然后再一次被李平阳杀得屁股尿流,回到故土守着妻儿等待着西军肆铁骑践踏家园,你们也可以选择,选择用手中的刀剑——”

    李汝鱼深呼吸一口气。

    “告诉西军,大凉禁军无弱兵。”

    “告诉天下,天策本为定天下。”

    “用你们手中的大剑,打哭李平阳,告诉那个小娘们儿,告诉她一句话:老子还是一条汉子!”

    “你们还是不是汉子?”

    “说!”

    这一番话也不算慷慨激昂,只是简单的说着道理,但每一句话,都像箭一样,插在三千败兵的心头,振聋发聩。

    徐骁身后的一千士卒,战意越发昂扬。

    另外两千士卒,本来被李汝鱼说得全都低下了头,随着李汝鱼最后一句话,无数人抬起了头,在情绪被李汝鱼极度打压之后,在这一句撩拨下,终于爆发。

    如火山爆发,烧灼春风。

    三千人尽数抬头,眸子里闪烁着从不曾有过的自豪,因为自己是西军而自豪,闪烁着壮气,知耻而后勇的壮气。

    三千人,用最大的力气吼道:“是!”

    热血沸腾。

    其声如雷,排云滚滚。

    其血如火,炙热灼心。

    其势如虹,浩然长空。

    李汝鱼心中长出了一口气,“今日出军,你们将作为前锋,用你们手中的刀剑,用你们的青血,洗掉你们在昌州留下的耻辱!”

    “也许你们不相信我们能破李平阳,但我李汝鱼告诉你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曾经的大凉乾王赵骊,谁能杀之?”

    “我李汝鱼将他杀了。”

    “观渔城一千老卒南下,要破开镇北军重重追访堵截,我李汝鱼也做到了。”

    “这一次夺回昌州城,我李汝鱼依然要做到!”

    顿了一下,“半个时辰,我只给你们半个时辰,我不要再看见任何一个人穿着褴褛的盔甲,我不要再看见任何一杆旌旗上有丝毫破损,我不要再看见任何一个人脸上身上有任何污迹,因为你们是大凉天下最为精锐的禁军,是定天下的天策军!”

    李汝鱼挥手,“半个时辰后集合。”

    随着李汝鱼一声令下,人群如蚁散,每个人都是快步跑向自己的营帐,他们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洗盔甲,擦刀剑,缝旌旗。

    然后打哭李平阳那个小娘们儿!

    唯有徐骁身后的一千人一动不动,李汝鱼要求的,他们前夜就做到了。

    奔跑的败兵中,有个身材魁梧的佩刀汉子忽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看向李汝鱼,有些快意的道:“李将军,能不能问一句话?”

    李汝鱼嗯了一声,“问。”

    那汉子哈哈大笑:“李将军,你是汉子不?”

    汉子一词,本是指男人,男子汉大丈夫,又多指成婚了的男人。

    这个问题让李汝鱼顿时一脸黑线。

    “你叫什么名字?”

    那汉子嘿嘿一笑,按着腰间长刀,一脸豪壮,“我叫卓宗棠,卓是卓越的卓,宗是宗族的宗,棠是海棠的棠。”

    卓家宗族之海棠。

    是个好名字。

    李汝鱼笑了一声,豪迈而粗犷的笑,大声道:“是个好名字,然后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不是条汉子,关你个败兵屁事,你也没有资格知道,要想知道,杀够了西军头颅再来问。现在,你可以给老子滚了。”

    那叫卓宗棠的汉子快意大笑,“今天腰杆不直,不敢和李将军硬怼,我先滚了。等我杀够了敌军头颅,腰杆直了,李将军你要是再叫我滚,那我可就不服了。”

    旋即又补刀:“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子,纯的。”

    李汝鱼哟了一声,没好气也没有底气的挥手——自己确实还不是汉子啊。

    这个叫卓宗棠的倒有些狂呐。

    不过,这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精锐士卒,而不是死气沉沉心中充满恐惧的败兵。

    没人在意卓宗棠的僭越。

    夏侯迟和花小刀两人,看着这一幕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就行了?

    原本死气沉沉的两千败兵,这就重燃战意了?

    自己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天,感情到头来还不如李汝鱼就这么随意说一番话的效果,真是个人比人气死人,难怪君子旗会对李汝鱼这家伙如此青睐。

    而且感觉李汝鱼说的那些话,也没有什么家国大义也不怎么慷慨激昂,更没有功名利禄的承诺,那群败兵怎么就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起来了?

    只有徐骁看出了本质。

    李汝鱼的话确实很简单,但说到了一个要点上:故土,家园以及尊严。

    男人,最在意的其实就这么简单。

    那些家国大义,那些高屋建瓴的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得进去,那样的人在世间毕竟是少数,而这部分少数人,就是所谓的英雄。

    但天下更多的普通男人,他们只在乎故土是否安宁,只在乎家园是否幸福完整,只在乎自己的尊严是否会被践踏。

    他们想守护的,其实也就这三样。

    徐骁有些佩服那个还不是汉子的少年李汝鱼了——嗯,应该是青年李汝鱼。

    也至于明白君子旗为何甘愿臣服于他。

    李汝鱼有雄主之气。

    有士卒匆匆来报,说援军已经抵达龙水镇外,请李汝鱼前去接收。

    李汝鱼挥挥手,让徐骁负责半个时辰后三千败兵的集合和列阵,旋即带着夏侯迟和花小刀去龙水镇南接收那八千援军。

    看见八千援军的率领之人后,李汝鱼终于知道援军为何来得有些缓慢。

    率领这八千人到龙水镇支援的是原璧山县守将秦玉京的副手,大凉赵室皇族,而且还不是很偏的那种皇室后裔,是宗正寺卿赵芳德那个在国子监任职的小儿子赵麟的长子。

    郡公赵阔。

    赵阔,赵麟长子,女帝登基后为稳定赵室宗族,给这家伙封了个郡公,后赵阔祖荫入仕,先后在秘书省、翰林院任职,后调入枢密院,不仅捞了个六品文散官,如今更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

    当然,游击将军是近来的事。

    随着女帝欲过继赵麟幼子赵祯为子的消息传遍天下,女帝也不再遮遮掩掩,趁着这一次战事,索性大肆封赏了一番赵芳德一脉的赵室子弟。

    赵阔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平步青云升了个游击将军。

    而此刻的赵阔,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青年,又是赵室宗亲,其小弟将来更是大凉储君,在连番平步青云之后,很难还能保持心态,膨胀也是在情理之中。

    是以在璧山县时,赵阔被安相公定位白玉京的副手时,这家伙就已经非常不满意了,如今好不容易独领八千人,却又要成为李汝鱼的下属,能高兴?

    这家伙现在就一个想法:李汝鱼怎么还不去死?

    只要李汝鱼死了,这一万多天策军,就将由自己统率,到时候自己出奇兵,以少胜多大败李平阳的话,那该是何等辉煌的战绩。

    有了这等军功,将来小弟成为储君或者登基为帝,自己当个枢密使玩玩还不是轻松随意的事?

    至于能否打败李平阳,赵阔觉得这是个很白痴的问题,不提自己饱读兵书,古今战例耳熟能详,深谙古今名将的著名战术,更有一整套的战略战术在胸中,在枢密院任职时,那些个老将军和自己书纸上对战,哪一次不是自己大胜?

    就连卢象升相公也输给自己一次。

    连狄相公也曾说过,我赵阔之战术才华,足以抵半个枢密院!

    这且不说,单说李平阳一个小娘们儿,不过是出其不意罢偷袭昌州得逞罢了,况且夏侯迟那货在观渔城就是个渣渣,输给西军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不是每个女将军都是北蛮安梨花啊。

    所以赵阔故意压缓行军速度,就像着等自己赶到龙水镇时,李平阳已经打了过来,而李汝鱼也死了龙水镇,自己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他还是看见了李汝鱼那张有点刻薄让人一见就生厌的脸。

    很不爽!

章节目录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何时秋风悲画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何时秋风悲画扇并收藏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