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上更时分。

    午门前跪着的大臣们又累又饿,许多已失禁,但顾及体面,不敢挪动身子。那些心中孕育着满腔恼火的大臣,变跪为坐,反正天黑后没人看清楚。

    随着二更鼓响起,只见东侧门门洞里,几名太监打着灯笼拥着一人过来,虽看不清楚相貌,但能感觉此人在宫中有几分地位。

    有人认为可能是皇帝到来,也有人觉得是刘瑾亲自前来。

    但因午门前未有烛火映照,即便人走近也没法看清楚是谁。

    此人到后,马上对内行厂太监和锦衣卫做出交待,随即锦衣卫行动起来,那些跪得靠后的官员,一个个被人提起来。

    “作何?”

    那些官员开始大声叫喊起来。

    厂卫不做解释,直接把人拖走,这场风波从后往前发展,等拿下近两百人后,前面就剩下一些官品较高的大臣。

    因为之前跟刘瑾关系亲密以及有名望的大臣已离开,此时跪在午门前的就剩下四五十人。

    御马监太监魏彬走到午门前,大声道:“刘公公体谅,诸位大人虽做错事,但因没有证据乃诸位所为,今日便让诸位回去。诸位大人,大明门还开着,诸位请回吧。”

    在场大臣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非常想回去休息,但因今日之事太过离奇,他们心底堵着一把火,并没有即刻离开。

    刑部尚书屠勋乃在场大臣中地位较高者,他站起身来,走到魏彬面前质问:“刘太监在何处?为何不见他亲来?被拿下的臣僚是怎生回事?”

    魏彬不想得罪朝臣,带着几分歉意道:“屠尚书请见谅,咱家只是奉命而为,今日之事咱家并未参与,至于那些被拿下的官员,因其有作案嫌疑,故下狱问问罢了。”

    屠勋瞪着眼道:“老夫乃主管谳狱之人,既然你说几人有罪,却不知犯何罪?”

    魏彬笑而不语,用“你明知故问”的语气道:“若屠尚书有疑问,还是亲自去问刘公公吧,咱家不知。”

    说完,魏彬不多留,直接带着人离开。

    在场大臣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互相扶持,准备离开皇宫,至于那些被抓走的大臣如何处置,他们一时间无暇顾及。

    要知道此番下狱者涉及六科官员,最大的给事中也不过是正七品,但六科官员属于典型的位卑权大,可以弹劾一切可以弹劾的对象,上至皇帝,下至百姓,他们都能弹劾,这是太祖皇帝创立的规矩,用小官来管大官,也就是所谓的大小相制,此番刘瑾首开言官御史下狱之先河,影响极坏。

    有人走到屠勋身边,想问询刑部尚书该如何处置此事。屠勋摇头道:“且先回去,跟众尚书……阁老商议后再做决定。”

    即便是屠勋这样耿直的大臣,也知道现在想撼动刘瑾的权力太过艰难。

    刘瑾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打击报复,颇有只手遮天的意思,若没有成型的方案,没人敢正面跟刘瑾斗,之前熊绣被廷杖已让在场大臣心生畏惧。

    众大臣步履蹒跚出宫。

    说是回去后商议,但出了大明门,大多数官员因身体不济,只能回去休养。

    到最后往谢府去的,不过寥寥十数人罢了。

    ……

    ……

    谢府客厅,吵成一片。

    家里一下子来了十几名重臣,六部尚书除了吏部、兵部尚书没来,其余全都到齐,除此外还有大理寺、鸿胪寺等正卿也前来。

    谢迁坐在大厅正中的太师椅上,倾听朝臣提出的各种意见,状极专注,但实则他内心正在担心,儿子谢丕被厂卫下狱,至今未归。

    “……于乔,这件事你可不能置之不理。”屠勋作为刑部尚书,认识到这件事对大明谳狱会造成巨大影响,所以此次事情由他来牵头,想让谢迁出面跟刘瑾斡旋。

    谢迁脸色极为严肃:“你们且先说,老夫能如何做?现如今陛下被蒙蔽圣听,除了说动陛下惩戒刘瑾,别无他途。如果你们真有决心,那现在就跟老夫一起去面见圣上,哭诉伸冤,不比在这里发牢骚管用?”

    屠勋苦笑道:“于乔,我等年老体迈,在宫中跪了一天,身体已不堪重负,如何还能跟你一起去见驾?况且,陛下在何处也不知,再奔波劳碌一番,恐怕在场老臣要倒下大半……于乔,于情于理你身为内阁首辅,都不能对刘瑾迫害朝臣置之不理,否则如此下去,朝廷必将大乱,先皇好不容易创立的盛世局面就要坏于你我之手。”

    谢迁有些恼火,但他知道今日众大臣确实被刘瑾害得不轻,他没有陪着受苦已经理亏,只能心平气和地道:

    “如今救人要紧,对付刘瑾可以放到日后……刘瑾之所以行事肆无忌惮,在于陛下对他的信任,现在我们要想想如何才能陛下厌憎离弃他,一旦失去圣宠,要拿下他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先回去吧,容老夫思量一番,不让同僚在诏狱过夜。”

    重臣们都在等谢迁的承诺,现在谢迁表示会想法营救那些下狱的大臣,还许诺不让官员在锦衣卫的牢狱中过夜,他们才带着遗憾离开谢迁府邸。

    ……

    ……

    紫禁城,武英殿偏殿,烛火摇曳。

    刘瑾喝着茶,悠闲地等待诏狱反馈回来的审讯情况。

    魏彬带人审问那些正五品以下的官员,动用鞭笞等手段已在所难免,以前得罪过刘瑾的人,这次更是成为重点审问的对象。

    一直等到子时三刻,刘瑾有些疲倦,魏彬才过来将初步审讯结果告知刘瑾:“……刘公公,到如今仍旧无人肯招认上奏弹劾过您,也无人知情……是否要动‘掉柴’、‘夹帮’、‘超棍’等大刑?”

    所谓“掉柴”,是以砍柴棒为刑杖,拷打嫌犯手足;“夹帮”法,则是木棍和绳索并用,紧夹嫌犯的头两边;“超棍”法,反绑嫌犯两腿跪在地上,将短硬木插在其间,交辫两股,并让狱卒在上边跳跃……

    此等刑罚均惨不忍睹,常人很难熬过去,为避免身体受苦只能乖乖招供,但如此得出的供状多不属实,属于刑讯逼供的范畴。

    刘瑾显得很得意:“下狱者中有不少年轻才俊,咱家不想跟他们彻底撕破脸,让他们知道咱家的厉害便可。”

    魏彬很好奇,为什么刘瑾之前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会儿却已缓和脸色,不太想继续追究那些文官的责任,以他想来刘瑾应该勃然大怒直接下令动大刑才对。

    刘瑾再道:“谢迁今日未进宫,他在做什么?不会是正在设法营救这些人吧?”

    魏彬回道:“听闻之前那些出宫的大臣,有少数赶赴他府上,应该是前去求援,但以谢少傅脾性,多半留在府中不出……昨日头晌时他曾去过英国公府邸,结果被拒之门外,之后便回府,一直未曾出过府门。”

    “很好!”

    刘瑾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吩咐道:“务必严防谢迁进宫见太后,或者去豹房见陛下,派人盯住他的府宅,稍有动向就向咱家奏禀。折腾一天了,啥事儿都没干,明日一早咱家还要到司礼监处理公务,眼瞅着子时就要过去,也该歇息了。”

    刘瑾说完便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魏彬赶紧跟上,问道:“公公要出宫去?”

    刘瑾摇头:“太晚了,出宫不方便,今夜就留宿宫中,正好去司礼监看看是否还有放肆的奏章,若有的话,或许能查出是何人所为。不过以如今风闻来看,这件事多半乃宫中之人所为,当咱家不知?哼哼,去查查李荣和张苑等人,再看看李兴、戴义他们是否心里有鬼。”

    魏彬这才知道为什么刘瑾放松对朝中那些低品阶文官的查问,原来是得知一些情况,知道这件事不是文官所为,而是宫里的太监干的。

    魏彬面带为难之色:“刘公公,这几位可不好应付,多半都有太后或者国舅为后台,朝中勋贵也跟这些人有联络。”

    刘瑾冷笑不已:“有后台照样拿下,敢跟咱家作对,咱家绝不会罢休!带人把各司职司太监居所搜查一遍,看看是否有人敢私藏不利于咱家的玩意儿!”

    魏彬看这架势,刘瑾不但想在朝中称王称霸,甚至连皇宫内也想只手遮天,魏彬打了个趔趄,随即缩缩头,战战兢兢离开。

    ……

    ……

    刘瑾进入保宁门出,正要到司礼监值夜房歇宿,却见一名太监匆忙过来。

    刘瑾心生警觉,赶紧让手底下的太监拦住来者,等把太监押送过来,才知道是朱厚照身边随侍小拧子。

    “……拧公公,你这大驾光临,是为何故?”刘瑾见到小拧子,不敢怠慢。

    若说旁人,刘瑾可以完全不当回事,但小拧子却有点真本事,能在皇帝身边站住脚,遇到什么事情朱厚照会交待他去做。刘瑾不会跟这样得宠的太监一般见识,加之以前小拧子服侍过他,刘瑾觉得可以拉拢为己用。

    刘瑾对小拧子和颜悦色,因为当初刘健和韩文等人合议诛杀刘瑾、张苑等人时,正是小拧子送信化解了危难。

    小拧子在刘瑾面前显得很谦卑,恭敬地道:“公公,谢阁老求见。”

    刘瑾脸皮稍微抽搐几下,一甩袖:“这老匹夫装病未入朝,摆明不向咱家服软……这会儿来找咱家作何?不见!不见!”

    想到谢迁之前在朝堂上转呈奏本,刘瑾便来气,他是把谢迁看作大敌,只是因谢迁地位特殊不好撼动,才没敢拿谢迁开刀。

    刘瑾往前走了两步,突然顿住,唤道:“拧公公,过来说句话。”

    小拧子有些意外,却还是依言回到刘瑾面前。

    刘瑾道:“你去问问那老匹夫来找咱家作何?若他为昨日之事而来,告诉他咱家为陛下做事,光明正大,不怕任何人在陛下面前告状!”

    小拧子没有回身往宫门去,而是直接回答:“公公,谢阁老说,他之前有得罪刘公公之处,今日是想来跟刘公公赔礼认错,若公公不见,他今日便在宫门口不走,静待公公去见。”

    听到这话,刘瑾眉开眼笑,倦意全无……谢迁对他妥协,这对来说算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定了定神,赶紧问道:“谢迁果真如此说?”

    小拧子道:“公公言笑了,奴婢怎敢相欺?”

    “好,好。”刘瑾高兴地连连搓手,道,“拧公公办事利索,陛下一直在咱家面前夸赞,回头咱家帮你向陛下讨个差事……你年岁不小,看来是时候有一番作为了。”

    小拧子赶紧相谢:“多谢公公提携。”

    刘瑾当即收拾心情,往午门而去,他想见见谢迁,看看这位内阁首辅在自己面前如何低声下气。

    ……

    ……

    谢迁委托小拧子传话给刘瑾,随后便在午门前等候。

    戍守午门的侍卫上直军轮值将领都认识谢迁,没人敢驱逐堂堂内阁首辅,其实很多御林军将领都厌恶奸宦当权,只是他们身份低微,没资格说话。

    谢迁等了半个多时辰,刘瑾姗姗来迟,此时这位司礼监掌印身边跟着二三十名打着灯笼的太监,显得派头十足。

    谢迁看了一眼,心里嘀咕:“即便是皇帝在宫中行走,也不过是这排场吧?”

    “这不是谢少傅么?”

    刘瑾走过来,脸上带着假惺惺的笑容,显得好似很关切一般,用阴阳怪气的强调问候,“昨日听闻少傅大人染病不出,正要派人问候,未料您竟亲自入宫来见,不知少傅大人有何事啊?”

    即便谢迁心中对刘瑾厌恶透顶,但还是走过去,拱手行礼:“刘公公,老夫今日来,是跟您请罪。”

    刘瑾窃喜不已,他明白谢迁妥协的意义有多大,其实朝中最难缠的官员便是谢迁,由于有张太后和皇帝的宠信,即便谢迁只是孤家寡人,依然让他头疼无比。他更担心沈溪回到京城后,谢迁如虎添翼,威胁更大。

    但现在谢迁主动上门来讲和,意味着以后遇到事情会以他为尊,不会再跟他找麻烦。

    刘瑾装作惊讶:“谢少傅何事需要请罪?哎呀,你看咱家这脑子,都不记得少傅大人有得罪咱家的地方了……”

    他故意把话说开,让谢迁把请罪的缘由说清楚,并且对他说一些低声下气的话,再做出签订城下之盟的承诺。

    谢迁笑了笑,道:“刘公公真是贵人多忘事,两日……哦不,三日前老夫曾向陛下转呈奏本,当时想来不过是履行职责,无伤大雅,但回头仔细思索,才知如此对不住刘公公,毕竟刘公公为朝廷兢兢业业做事,且陛下当日派人查过,刘公公为官清正廉明,确系被人诬陷。”

    刘瑾听到这话,脸色转冷:“诬陷咱家之人,真是罪该万死。”

    谢迁心里气恼,但他还是迎合刘瑾的话说下去:“如刘公公所言,小人诬陷可恨可恼,不知公公昨日可有查到系何人所为?若查实可将其交由刑部论处,至少也是革职发配,将来永不叙用。”

    刘瑾哪能不知谢迁用意,板着脸道:“咱家的确在查,但到现在为止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谢少傅可知是何人所为?”

    谢迁道:“老夫也想帮刘公公查明真相,惜至今未有丝毫发现,不过坊间却有传闻,似乎并非朝臣所为,怕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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