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罗兰:在亚尔福海姆生活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除了高楼大厦、高科技、繁多的法律法规、满大街的制服、种族歧视之外,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频繁程度几近异常的避难训练了。

    亚尔夫海姆不仅有世界一流技术和军事力量,其民防体系也摇摇领先于时代,其他国家可以说还没有“民防”这个概念。

    所谓民防,即民事防护的简称。是政府动员和组织群众,采取防空袭,抗灾救灾措施,实施救援行动,防范和减轻灾害危害的活动。战时隶属于总体战的一环,平时亦具备防灾减害的机能。亚尔夫海姆的民防完备程度从法律条文中即可体现出来:《民防法》中明确规定所有建筑物都必须配备地下掩体,配备发电机、空气过滤装置、灭火装置和隔热层,能充分抵御空袭、毒气、水淹、燃烧弹的攻击,重要街区需建设配备大口径高射炮的防空塔;每个社区内以10~20户家庭为单位,组成一个居民互助会,居民必须记住工作单位和住处附近的大型民防设施和避难点,且有义务无条件参加避难训练。

    于是乎,不论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不论是上课时还是用餐时,亚尔夫海姆总是会不定期的突然响起一阵阵防空警报,居民们用最快的速度穿戴好防毒面具和防火隔热服,背上避难背包,以社区、单位、学校等划分,在相关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开始有序排队进入民防设施……

    当时对这种过于频繁的演戏只感到麻木和厌倦,后来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渐渐领悟到那是特殊国情和体制下所做的未雨绸缪之举,如今看来,即便不是那种整天准备打仗的准战时体制和精灵们近乎被害妄想症的偏执安全观,以可以承受燃烧弹洗地或种蘑菇程度的打击为目标,如果能掌握基本的避难常识,有邻里互助会之类的社区基层组织辅助进行疏导工作的话,至少不会出现现在这种急需进行撤退的关键时刻却动弹不得的窘况。

    “除了必要的食物和水。其它东西不要堆上马车!家长管好孩子,年轻力壮的男人等下一辆马车,让女人、孩子、老人上第一辆马车!所有人都能上马车,一个一个来。不要挤!”

    罗兰举着一只铁皮卷成的喇叭大喊,任凭他怎样声嘶力竭的大喊,背着、扛着、抬着大小行李的村民依旧乱做一团。男人的争吵怒吼、女人小孩的哀嚎、老人的啜泣响成一片,现场混乱得犹如被捅烂的蚁窝。

    遇到突发灾难时,尽可能将能带走的东西带上。这是人之常情。但以避难来考量的话,此绝非理智的举动。发生火灾时为抢救财物,命丧火场者如是;沉船时不顾一切带着沉重行李上救生艇,导致小艇倾覆,葬身鱼腹者如是;暴徒四起之际,整理行李浪费时间,过重行李让马车无法动弹的村民们亦如是。

    “真是……搞不懂人类啊。”

    睥睨还在吵闹不休的村民,蜘蛛长叹了一口气。

    人总是会死的,死亡迟早会平等的拜访每一个人。那么,延长寿命的行为有何意义?如果真是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为何要做出结果和目的完全相悖的行为?

    搞不懂。

    尽管如此,蜘蛛对这种情况下该做什么还是有数的。

    要在最短时间内令混乱的群众安静下来,听从指挥行动,最简单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杀人。杀掉一两个领头的或是吵闹的最凶的,剩下自然会像鸡仔一样乖乖听话。

    身强力壮的男人一名,吵闹不休的女人一名,啼哭不止的小孩一名,奋力搬运的老人一名。

    精心挑选目标后,张开手指,足以切肉断骨的蜘蛛丝蓄势待发。

    “所有人听好了!我手上有总督签署的特别命令书。紧急状况下可便宜行事。根据命令书赋予的权限,可调拨特区地方财政对居民进行补偿!所有卸下行李的人,事后可得到三倍补偿!”

    现场一片寂静,所有人紧盯高高举起的纸片。五秒之后。马车上的人尖叫着把货物从马车上扔下来,仿佛在丢弃垃圾,完全无法想象五分钟前这些玩意儿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搬上去的。

    “这下大概会被财务处的人骂死吧……”

    看着大大加快撤退速度的人流,罗兰擦掉额上的冷汗,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特区建立成形不过半年时间,虽有财团和查理曼政府提供支援。加上优化基础设施及各项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特区的商业活动兴旺,财政状况还算不错。但一下子要承担之后塔尔斯的重建工作,又要额外承担村民们的个人财产损失赔偿,而且还是三倍……不管财务处的会计平时多么恭顺听话,见了那份账单后,一定会双眼发红,以三倍的速度扑上来掐死罗兰吧。

    “大可不必为此担心。”

    一旁的密涅瓦插口说到:

    “抛下领民独自逃亡的领主,事前和事件过程中严重失态的提坦斯——总要有人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一点赔偿金就能摆平的话,相信他们会很乐意出钱吧。”

    这番发言尚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但论点并无错处,旁人也无甚可反驳之处。

    “那就这么定了。”

    罗兰微笑着点点头回应,密涅瓦想了想问到:

    “话说你刚才为什么不公开身份呢?比起子虚乌有的命令书,总督的身份显然更有威慑力,对之后的撤退指挥也更加有利吧。”

    “如果真的说出我是总督,现场只怕会更混乱。”

    混乱之中无所适从的人会不顾一切的抓住哪怕一线希望,从众心理的影响下,这种行为会变得更加强烈。反过来,如果有人对这一线希望提出强有力的、看上去无法反驳的质疑,举棋不定的群众很可能宁愿继续保持现状,而不是选择看上去危险重重的第二选择。

    “之前我以‘肩负秘密任务的二级突击队大队长的身份在公开场合出现过,村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这件事。现在再告诉他们,我其实就是特区总督,在没有人能证明我的身份、彼此间又相互怀疑的状况下,他们不但不会接受。还会怀疑我是不是别有所图的骗子。相较而言,在既有信息的基础上加上一个看上去能自圆其说的信息,更容易让他们接受。”

    这已经属于心理战的范畴,聪明如密涅瓦也花了一点时间用以消化理解。暗自在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只有这方面完全符合身份,该说是聪明还是不幸……)

    密涅瓦迄今尚不清楚财团和亚尔夫海姆的真正关系,只是将财团视为亚尔夫海姆的重要合伙人,也不清楚李林的真实身份,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李林的判断。

    狡猾、冷酷、残忍、傲慢、虚伪。同时兼具能力、心机、手腕,以统帅财团之人来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以查理曼王族的立场来说,绝不希望继李林之后再出现一位强势的财团领袖,就算是驸马爷也不行。但在当前微妙的局势下,未来的财团总裁太懦弱也会令人困扰。幸好罗兰半年多来的表现足以证明他确实是符合大家期待的人选——出色的协调组织能力、兼具创意和可行性的构想,最重要的是人缘好,不像李林那样充满高压姿态。

    对受够了财团种种霸道作风的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好消息,密涅瓦对这一点也不讨厌。但……不知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这可能并不是一件好事,可究竟不好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将忐忑和疑问压下,密涅瓦重新将注意力转向撤退的村民身上。

    在求生意志和高额赔偿的刺激下,进度大幅提高,第一辆马车已经整装待发,随时可以出发了。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负责清点人数的士兵发出了疑问:

    “奇怪……怎么好像少了几个人?”

    微微皱眉的罗兰朝他看了过来。

    ########

    金钱足以让人乖乖俯首听命,关键时刻也能救人一命。

    但说到底,钱只是钱,不是全能的神。自然有其极限。人们可以因为一笔不菲的赔偿金抛下小心翼翼守护的家产,也有不论别人说的多么诚恳,证据有多么充分,绝不改变自己的态度。哪怕真金白银摆在眼前也坚持特立独行的人。

    比如说在村庄陷入混乱时,坚持单独逃离的一家人。

    男人用农耕马来牵引马车,载着所有能带走的家产、32岁的妻子和15岁的女儿,准备沿着人迹罕至的小道离开村庄。

    这条路是一家之主偶然发现的,似乎是非法商人专用的小路,他几乎已经遗忘。万万没想到这个关键时刻。这条曾被视为危险的小道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发挥作用。

    男人并不相信那位少年说的话,那种年纪居然有着比领主更高的地位,本身就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至于什么“特别命令书”……那种谁都没见过,没办法证实确有其事的东西,怎么能去相信呢?最后就算他说的都是真的好了,提坦斯的军官有什么理由去救助他们眼中猪狗一样的卡斯蒂利亚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可能是打算把他们封口,掩饰村子里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打算把他们骗到奴隶商人那里卖掉,乘机大赚一笔。

    怀疑和想象一旦产生,便会朝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最后变成类似偏执的想法。再加上男人还打着“就算万一全是真的,把所有家产都带走藏好,照样也能领取赔偿金”的小算盘,最终他和妻子决定单独逃走。

    他们就这样简单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前后过程不超过10分钟。

    一般来说,撤退应该向迁徙型草食动物——譬如野牛和斑马一样成群结队行动才是,虽然同样有风险,但生还几率也相对较高。像这样单独出行,承担的风险就高得多了。

    盗贼,暴徒,提坦斯军人,危险种,以及——伪装成人形的猛兽。

    “那是……旅馆的酒保马洛?”

    男人疑惑的呢喃着,他在闲暇时偶尔会去旅馆的酒吧喝上一杯,对这个喜欢讲低级荤段子的酒保比较熟,他一眼就认出巷子里摇摇晃晃的身影是酒保马洛埃斯科巴尔。

    这家伙喝醉了吗?

    带着疑问,男人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一只手伸到背后紧紧攥住腰间的匕首,呻吟般的自语飘了过来。

    “好饿……”

    “喂,马洛,你怎么了?”

    “肚子快要饿扁了……!!”

    这是男人听见的最后一句话,还没等理解那句话的意思,眼前的风景急剧变化。

    原本映出小巷和酒保的瞳孔上,印出一具没了脑袋的身体正从颈部断裂处喷涌出血液,妻子和女儿露出惊惧的表情发出尖叫。

    这是怎么了——

    发不出声音的嘴一张一合,下一秒和整个脑袋一道被粉碎了。

    爱讲低级笑话的酒保已经不见了,站在两名女性面前的,是和已知任何一种生物形态都对不上号的异形。

    体型近似人类,且和人一样两脚直立行走,但手脚却硬是分成很多节。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见过分发达的肌肉束将皮肤撑到鼓起。整张脸像绽放的花朵一样裂开,“花瓣”的内侧布满利齿,男主人的头皮、眼球就挂在密密麻麻的牙齿上,“花盘”——也就是后脑勺的位置上延展出几条长有眼球的触手,看看尚存热气的尸体,又看看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母女。

    “光是一个成年男性还不足以填饱肚子吗?还是说为了变成那个男人后隔绝情报,要把两个女人杀了灭口,顺带做成储备粮呢?”

    夜色中浮现出年轻的笑声和鼓掌声。

    异形和母女一起回首,穿着黑色礼装的少年坐在房檐上,一边拍着手,一边发出大笑。

    “这可真是杰作啊。原本以为只是失败的实验体,没想到居然进化出了‘变形的能力,懂得变成吞食对象的样子混迹人群,这可真是世纪大发现啊!”

    仿佛看见新奇事物的小孩,少年不断发出无邪的欢呼,俊美的样貌在火光和月色的照耀下披上一层妖艳的色彩,与死亡近在咫尺的母女一时也看呆了。

    笑了一会儿后,少年深深低下头,重新抬起的脸上歪起嘴角,唇线微微咧开,比起笑容,看上去更像是下半边脸生出了地狱。

    接着,从那儿发出的声音或许正是地狱的嘲弄。

    “虽然很有趣,不过我已经腻了,可以请你们都去死吗?”

    话音刚落,13㎜口径的枪口迸发出强光照亮阴暗的巷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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