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谷认认真真,看过王朴的信,他相信王朴的人品,断然不会说谎话,河东的情况也确实如王朴所言,和其他地方不一样。
    但这又能如何?
    一滴墨掉到水杯里,或许水会变得黑一些,可即便一瓶墨汁,倒进河里,也没法让河水变色……河东只有十二州,弹丸之地,河东能成功,其他地方未必能行得通。
    而且李谷也看得出来,河东的改变是建立在压榨奴隶的基础上,整个中原,有千千万万的人,上哪弄那么多奴隶?难不成要把普通人也变成奴隶?那不是找死吗?
    李谷反复看了两遍,然后把王朴的信合上,郑重还给叶华。
    “冠军侯,既然王学士治理河东有功,就应该让他回朝,老夫的三司使情愿交给他。”
    不等叶华开口,柴荣就拒绝道:“不行,王学士还不能离开河东,朕有更多的事情,要让王学士去做,也只有他能做!”
    一句话,王朴想回来都回不来了。
    其实柴荣真是有识人之明。
    王朴和叶华一样,都是纯臣。
    叶华有奇思妙想,而王朴沉稳老练,他们一个出主意,一个去实验,珠联璧合,再合适不过了。
    假如把王朴调回来,柴荣找不出才华足够,又忠诚可靠的臣子,去执行实验的任务,所以王朴是无论如何,也没法调回京城的。
    李谷咬了咬牙,他从地上爬起,又重新跪在了柴荣面前,他把乌纱帽高高举起,不无苦涩道:“陛下,老臣才不堪用,体弱多病,无法承担这么重的担子……老臣情愿退位让贤。”他瞧了瞧叶华,又道:“陛下,老臣以为,冠军侯是最合适的人选,就让他当这个三司使,主持大局吧!”
    叶华冲着李谷,微微一笑,“李相公,恩自上出,你我之间,私相授受,只怕是不妥吧?”
    李谷可不想当炮灰,他立刻陪笑道:“冠军侯文武全才,休说是三司使,就算宣麻拜相,也是理所当然。”
    叶华哈哈大笑,“好啊,李相公,若是陛下真愿意用我,我当然不会推辞,不过……我要是执掌三司,第一件事,就是调查之前的军粮亏空案,看看那么多粮食,到底去了哪里!”
    李谷以为叶华点头了,老脸都笑成了菊花,可是这朵菊花只开到一半,就迅速缩回,变成了一颗苦果,结结实实,塞到了李谷的嘴里,老相公都被苦透了。
    才一年多而已,假如真的翻出来,就算他也没法全身而退。
    姓叶的小子简直太可恶了!
    李谷是进退两难。
    这时候柴荣突然幽幽道:“冠军侯提起,朕也想起来了,小年收到的一些奏疏,朕还在看,里面有不少内容,十分有趣,让朕大开眼界。”
    叶华连忙道:“陛下,既然是好东西,那就不妨明发天下,来一个君臣同乐!”
    柴荣笑道:“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李相公意下如何?”
    李谷都听傻了!
    奶奶的,他这是掉坑里了。
    姓郭的和姓叶的,一起挖了个坑,而自己就是那个傻乎乎掉进去的猎物。想想自己当初,还跑去见叶华,定计要对付百官,想在天子面前表现一下,博得好感。
    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答应,柴荣和叶华立刻就会拿那些奏疏上的罪名,办了自己。
    可答应了,替他们去做那些得罪人的改革,全天下的士人还不跳起来,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
    横竖都是个死,老夫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李相公老诚谋国,却遭遇奸人污蔑,无端捏造,肆意诋毁,实在是可恶!”柴荣朗声道:“取火盆来!”
    小太监立刻抬来了两个三尺大小的火盆,里面装满了红红的火炭,释放着灼热的温度。
    柴荣站起身,将一份奏疏拿起来,直接扔到了火盆里,霎时间被火光给吞没了。
    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瞧着李谷。
    李相公的鬓角全都是冷汗,令人窒息的压力,扑面而来!
    皇帝已经被奏疏烧了,士为知己者死!
    若是自己还不识趣,只怕不只是一条老命,就连家人都要跟着受牵连!
    李谷实在是无奈,他只能豁出去了。
    “老臣愿意做陛下犬马,推行新法。”说这话的时候,李谷的嘴里都是苦的,一把年纪了,却要背叛文人士绅集团,投向他往日最鄙夷的武夫,这个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其实人的痛苦,多半都来源于定位不清。
    站在不同的位置,就会产生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效果……比如西游记的猴子,你要是认为他是唐僧的徒弟,西方的斗战胜佛,那这一路上,就是斩妖除魔,伸张正义,求取真经,光辉不得了。
    可假如把猴子看成妖怪,你他的西行之路,就是认贼作父,杀戮同伴,无情无义,从某个角度讲,西游记才是真正的悲剧,和那三本的悲惨结局不同,西游记的悲剧是主角不知道悲惨,正因为如此,这才是最深刻的悲剧!
    眼下的李相公,就成了被选中的孙猴子。
    柴荣和叶华,要借他的手,去斩妖除魔,对付士人!
    李相公一步一步,从金殿挨下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冬日的阳光,没有一丝的温暖,从里往外的冷,寒风彻骨。
    李谷下意识缩紧脖子,他瞧见了驮着御柱的巨龟,李谷的眼睛直了,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
    这时候叶华突然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脸红脖子粗,怒斥道:“李相公,你想学裴禹不成?”
    李谷这才想起,对啊,裴禹不就是去进谏,死在了行宫……外人只道是裴禹进言天子不纳,一怒之下,撞死在金殿,却没有想到,其中还有内情!
    “叶华!”李谷突然扑上来,恶狠狠质问,“你给我说清楚,裴禹是怎么死的?”
    叶华笑道:“很简单,我让他去恢复井田制,所以他就死了!”
    “呀呀呸的,你,你真是处心积虑啊!”李谷狠狠啐骂。
    “哈哈哈!”叶华笑得很开心,“李相公,我觉得你的格局应该比裴禹强,不会也撞死吧?”
    刚才李谷是真的想到了死,可被叶华插科打诨,又放弃了念头。李谷到底是看的通透。就算像裴禹一样死了,又能怎么样?
    无非是一群文人过来,大办丧事,写文章、诗词,大肆悼念,最多帮着照顾一下家人……也就仅此而已。
    为了这么点好处,就把老命搭进去?
    笑话,老夫好不容易爬到了三司使的高位,让我替别人去死,做梦去吧!
    李相公想通的速度非常快,快到叶华都有些不适应了。
    这位回府之后,第三天,就上书柴荣,要求重新清丈田亩,确定地数,重新划分税赋!
    要想摊丁入亩,首先就要清丈土地,确定有多少田,每一亩田负担多少田赋和丁赋……而那些藏匿了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又如何愿意接受清丈,一场较量,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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