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井字高楼,每栋楼二十五层,楼里住着上千人。这一出事,现场堵得人山人海,里外水泄不通。杂七杂八的社会车辆和出租车停在路边儿,甚至有司机专门跑下来看死人。

    正是这些围观看热闹的人,客观上掩护了邵钧在现场的存在。警察越来越多,邵钧拼命压低帽檐,眼角紧张地扫视周围的动静,生怕从哪个地方冒出个把公安局里的熟人,认出这车里坐得是邵国钢家的公子。

    邵钧心里也急,不断伸手摩挲裤兜里的手机,想要不要给罗强打个电话。

    罗强叮嘱过他,千万别打,别回头老子好好的屁事儿没有,你一个婆婆妈妈的电话打过来,再暴露我!

    邵钧正想着,头顶“嘭”、“嘭”两声!

    他浑身一激灵,抬头看,一个穿协警黄背心的小青年用手狂拍他的挡风玻璃:“嗳,嗳,干嘛的你?”

    邵钧镇定地摇下玻璃:“怎么啦?”

    协警一挥手:“这条道戒严,不能停了!你调头,停马路那边儿去!”

    邵钧操着他那一口很屌的腔调,嘟囔着:“青天白日一条大马路的,干嘛不让我停车啊……”

    他从帽檐下投出冷冷的一瞥,环伺四周,发动车子,迅速一溜烟走人。

    邵钧拣了个路口转弯隐蔽处停下来,只露个车屁股,停下来以后又觉着不好,他这么溜了,罗强出来找不见他,着急了,暴露了,又没人接应,可咋办?

    他这前思后想得,当真是关心则乱,一咬牙掏出手机,拨了罗强的号码。罗强的手机和号码都是他事先为做活儿特意为对方准备的。

    手机铃声从身后响起来的时候当真把邵钧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天灵盖差点儿撞上车顶!

    他猛一回头。

    罗强的手机孤零零地躺在后座上。

    邵钧两掌狠狠砸在方向盘上,撅着嘴,低声咒骂。

    这混球忒么的早就算好了,知道三爷爷忍不住了肯定要打电话,故意不带任何联络工具,就让他这么心烧火燎地干等……

    也难怪邵钧着急,他了解刑警队勘察凶案现场的路数:外围协警封路封锁现场,核心队员定然已经持枪进入大楼,封住楼道各处出口,罗强怎么可能跑得出来?!

    邵钧想着,想着,脖子上的汗都下来了,眼睫毛湿漉漉的,心里突然特别发慌,害怕自个儿再也见不着罗强这人。

    感情到这份儿上,真是只有濒临险境生死之间才能深刻地体会,自己得是有多么在乎这个人,要命地在乎着……

    邵钧打火发动车子,打算再去现场转一圈儿,希望能接到罗强。他刚要踩油门,耳后方的车门让人轻轻拍了一声。

    熟悉的身影夹裹着烟火味儿和血腥味儿闪进车厢,罗强仍然保留着冷酷的表情,眉心处甚至残留着剑影刀光的煞气,风尘仆仆,胸口带着沉沉的喘息。

    罗强:“走。”

    邵钧怔怔地,失去位置的心忽然就摆回了正位。

    罗强平静得可怕,哼道:“等急了?”

    邵钧:“……”

    谁等急了?邵钧心里踏实了,从后镜里甩给罗强一个骄傲的眼神,牙齿狠狠咬住烟蒂,把尚带火星的烟屁股用舌头潇洒地一卷,卷进嘴里,享受似的嚼了几口,学罗强的样子。

    车子缓缓滑进车道,不急不徐地开走,迅速消失在茫茫车海之中……

    罗强丢下昏迷的程宇从屋里出去的时候,刑警队的人已经开始逐层扫荡整栋楼,搜寻嫌疑犯。罗强是慢悠悠地从井字楼另一侧的消防楼梯下去,拎着工具箱,中途还装作在楼梯间里检修电线,从警员眼皮子底下溜走,混到歌舞厅一群男女之间,涌出大门……

    罗强这时候敞着腿坐在车里,扬起脖颈,深吸了几口气。

    他突然想起什么,拣起手机,迅速发了两条短信,随后把手机卡卸掉,碾得粉碎,碎屑从车窗丢开。

    他剥开翻转着穿的外衣,露出胸前一片喷溅上的血迹,浓烈的腥气充斥车厢。

    邵钧什么都没问。

    还问什么?

    只要这王八蛋回来了而且还活着就成,其他的邵钧什么都不想问。

    罗强脱下大皮靴,丢还给前座的人,换上自己的布鞋。

    他心里突然不忍,有些愧疚,冷静的躯壳之下是汹涌着的强烈的情绪,从身后一把捏住邵钧的脖颈。

    罗强的手缓缓向下滑,覆在邵钧胸口上,哄孩子似的揉了揉,嘴唇贴着邵钧的头发,难得温存,像是安慰对方,你放心……

    当日,两人没有停留,开车迅速出城。开到事先计划好的地方,他们换了辆车,重新坐回邵钧自己的车子,神鬼无踪,让人追查都查不到影儿。

    他们在一处荒郊野外歇脚。邵钧很熟悉清河郊区的地形,把车开到附近山脚下一处有水的地方,大河在这里化作几条琐碎娟细的溪流,清澈的泉水在布满青苔的大鹅卵石上潺潺流过。

    车子停在坑洼的石头滩上,河边点起一堆篝火,销毁掉带血的衣物和工具。

    罗强瞧了一眼邵钧,手指一点,提醒道:“你的靴子。”

    邵钧:“嗯?”

    罗强:“回头记着把靴子处理掉,我穿过,上面有血。”

    邵钧:“嗯。”

    罗强不放心,又叮嘱一遍:“别忘了。”

    邵钧:“……知道了。”

    山崖峭壁上挂下一道小瀑布,形成一条一米来宽的薄薄的水帘子。水倾泄到石滩上,长年累月的侵蚀,注出一块浅潭,水声清脆。

    罗强边走边剥掉里面最后一层衣物,把自己剥到一丝不挂,跳进水潭。

    邵钧钻到车后座上,收拾打扫车厢中的残迹,不时回头瞟一眼某人。潭水最深处没到罗强的大腿根。罗强径直走到山崖下,将自己的身体罩在小瀑布里,让冰冷刺骨的山泉把他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

    罗强仰起头颅,向崖顶望了望,目光出神。

    几丈高的山崖上裸露出块块岩石,岩缝里爬满植物,处境极其艰难,仍然顽强汲取着山巅鲜润的空气,自由自在地生长。

    罗强张开嘴,让冷水砸上他的脸,他的喉结,胸口,冲洗伤口和残留的血迹。他浑身肌肉让水柱砸得生疼,肩头和胸口的皮肤冻成某种暗红色,冲下来的水顺着通红粗糙的指尖流走,像是洗掉他双手沾满的鲜血。

    罗强攥紧两只拳头,放开喉咙,在浓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水雾里长长地、一声一声地嘶吼,发泄胸口处积压多年的一团野火……

    他出狱了,为了心里头牵挂的人。

    他现在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看一眼前路的风景,再掉过头一步一步地回去,还是为了心里牵挂在乎的人。

    两个人一个在潭里,一个在岸上。

    邵钧痴痴地看着罗强,两眼模糊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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