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郡主忍不住笑了一声,“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任何一方攻上门来,张氏都不得不倾其所有才能勉强自保,你却请我放过梁王?唉,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伤感,你就像在劝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少吃些,不要撑着。”
    “我想你在渔阳这段日子里,不会毫无作为。”
    “我的确尽我所能,希望能有些腾挪的余地,可是——换成是你,会怎么做?”
    “首先,必须与盛家和解。”
    “和解了,公主嫁到淮州之后,盛家送来一个女儿做妃子,我亲自出面,与盛家人立誓:互为藩屏,共兴天成。但是没用,察觉到梁军动向之后,朝廷频繁向盛家求助,甚至请盛妃写信向父亲求助,盛家却坚持认为梁军北上只是佯动,真实的意图是要与宁王夹功淮州,反而请求朝廷向单于借兵。”
    “晋王志向高远,绝不会真心顺从单于。”
    “我想到了,也派人去联络过,但是晋王的志向过于‘高远’,对单于尚且虚情假意,对天成朝廷连伪装的意图都没有,我派去的使者甚至不敢说得太明白,害怕晋王扭头就会通报给单于。”
    “天成已与降世军和解,芳德公主又去了那里,可为一股强援。”
    欢颜郡主笑道:“不妨告诉你实话,芳德公主是我派人送去的,我让她假扮男装,与田匠等人自称是辽东皇甫家的使者,绕路前往秦州。我的确对那里的降世军抱有希望,但是单于突然转而西进,降世军在西京惨败,残余部分北上躲避,离渔阳更远了,对冀州已无太大帮助。”
    “尹甫尹大人率一批冀州兵与降世军汇合,与渔阳联系过吧?”
    “尹大人仍忠于朝廷,但是缺少粮草,无法赶回冀州,他正想办法劝说凉州杨家提供帮助,可杨家现在也不踏实,既不敢得罪贺荣部,还要面对羌人的进攻,分身乏术。尹大人半个月前派人送来一封信,说是准备与塞外诸部打一仗,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江东宁王正在壮大,费昞费大人此前曾去议和,结果如何?”
    “费大人与楼矶一同南下,楼矶留在那边,费大人单独返回。宁王声称要进攻淮州,将皇太后送到渔阳,但也只是声称而已,最终他率兵西入荆州,甚至没向渔阳打声招呼,我派去的使者也得不到召见。”
    徐础沉默。
    欢颜郡主轻叹一声,“承蒙你高看,但我真没有扭转乾坤的本事,梁王想娶我,我只好从命,无非多提几样要求。”
    “什么要求?”徐础茫然道,心里还在想别的事情。
    “我乃堂堂郡主,不能说改嫁就改嫁,梁王要找出楼矶,若是死人,事情简单,若是活人,得让楼矶写一封弃婚书。”
    “梁王肯定会选‘简单’的那条路。”
    “这我不管,我不能在未解除婚约的情况下另嫁他人。”
    “还有呢?”
    “眼下的形势,如果梁王战败,渔阳还有可能取得单于的原谅,我若嫁他,则无退路,他必须先占据整个并州,能与贺荣人抗衡时,才能正式娶我为妻。”
    “梁王并不急于一时,他很欣赏你,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一同兴复大梁,他还说,愿意保留天成皇帝的名号,赐给三郡立国。”
    “八字还没一撇,梁王就当自己是坐拥天下的大梁皇帝了?”
    “没有这份野心的人,也不敢与贺荣人争雄。”
    “可是野心暴露得早,让人怀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欢颜郡主轻叹一声,“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别无选择。梁王家中原有妻子吧?”
    “嗯,他还是悦服侯的时候就已成亲。”
    “在军中?”
    “在东都。”
    “东都孤悬,四面环敌,他将大军带至冀州,东都之危比渔阳更甚,他能放心?”
    “梁王将最信任、最得力的大将留在东都,保护他的妻儿。”
    “唉,终是身不由己。其实梁王不必派你来当说客,我不是那种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芳德公主能逃走,我不会。”
    “其实郡主不如逃走。”徐础脱口道。
    欢颜郡主先是一愣,随即露出这些年来罕见的温柔笑容,“你劝走一个不够,还要让我也逃婚?”
    “天成土崩,断无起死回生之理,你明知如此,何必……”
    欢颜郡主脸上笑容消失,“不能起死回生,我就要再造一个天成。”
    “事已至此,你仍存幻想?”
    “天成张氏原本不过是前梁的臣子,位不过公侯,兵不过数千,张息帝若无一点幻想,如何夺得天下?如今群雄割据九州,人人心存幻想,你能看出谁有帝王之相?单于继位之前,不过一位蛮王,短短一年间,威震天下,他心里没有一点幻想?徐础,你选择退位,我很敬佩,但是并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学你,天成只要一息尚存,便是群雄之一,我不会放弃。”
    “是因为单于大妻吗?”
    “嗯?”欢颜郡主露出一丝警惕之色。
    “我在贺荣营中与单于大妻见过数面,总觉得她与郡主似有极深的联系,或者这就是郡主不肯放弃希望的原因之一吧?”
    “单于大妻是沈家人,即便肯为我所用,也不过是一名妇人,无非在单于面前替天成朝廷说几句好话,以单于之雄心,能做多少让步?”
    “如果强臂单于也像老单于一样暴毙呢?贺荣诸部聚合不久,人心未齐,单于一旦出事,必然崩溃。”
    “我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在贺荣人入塞之初,就该让单于暴毙。”
    “要等贺荣人剪除中原群雄之后,单于之死对天成才有最大的好处。”
    欢颜郡主笑道:“你还说我心存幻想?你自己的幻想更加离奇。”
    “我是在推测。”
    “那你再推测一下,我有什么办法让单于大妻杀夫?她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我推测,郡主手中必有单于大妻的把柄,应该与老单于之死有关,把柄一旦公布于众,单于无论知情与否,都必须处死大妻,以证清白。大妻的两个儿子尚还年幼,她若死了,两子必然失宠,所以她不想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提前杀死单于,让两子继位,但是时机掌握在郡主手里。”
    欢颜郡主重又露出温柔的笑容,“你呀,一旦认准我有特别的本事,就抓住不放,将看到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安在我头上,替我策划出通天的阴谋。你知道吗?当初我看到你的文章,以为你是个老学究,后来又觉得你是个心怀坦荡的书生,直到刺驾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藏着的阴谋比谁都多。”
    “我的推测就没有一点准确的地方?”
    “相由心生,你的阴谋也只在你自己心中。”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推测有一点准确的话,希望你能早些动手,群雄蜂起,旧人死去,新人又会冒出来,只是伤亡越来越多而已。你想再造天成,只能用正常手段,无从取巧。”
    欢颜郡主面色微沉,“我用过正常手段了,在邺城,我努力‘用民以时’,结果怎样?外敌攻来,我保护的百姓却没有保护朝廷,反而为外人征调,前去攻城掠地。伤亡当然会越来越多,唯有如此,天下人才会思念天成,天成建朝虽短,万物帝也不体恤民力,但是与如今的乱世相比,那二十来年将成为所有人回忆中的太平盛世。”
    欢颜郡主轻轻吐出一口气,神情恢复正常,“天成没准真能起死回生。”
    “如此说来,我的推测没有全错?”
    欢颜郡主冷笑一声,“便是全对又怎样?你还想再来一次刺杀?那不如现在动手,我就坐在这里,杀死我,一切阴谋烟消云散。”
    “你知道,我不会再做那种事,对你尤其不会。”
    “你担心我死之后,没人公布把柄,单于大妻不会杀夫,中原群雄没人是贺荣大军的对手吧?”
    徐础沉默片刻,开口道:“单于若有意外,会少死些人,但是九州终将依靠实力击退外敌,无需任何阴谋。”
    欢颜郡主笑道:“你用你的方法,我用我的方法,没准有一天咱们会来一次交锋,那倒有趣。”
    “梁王……”
    “没人需要你来操心。”欢颜郡主稍显严厉,“梁王如果需要你来保护,那他早晚死于他人之手,梁王若是当世之雄,能够平定天下,谁能动得了他?我也很愿意嫁给这样一个人。”
    欢颜郡主掌权以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今天算是破例,但她觉得已经够了,平静地说:“去请梁王回来吧,告诉他,我同意这桩婚事,待会就可以公布,但是先不要说是谁,只说梁王将娶宗室之女,等他处置楼矶之后,可以定亲,等他占据并州,能与单于抗衡时,再说成亲的事情。有大志者,不爱一己之躯,我虽是女子,也明白这个道理。既不爱己,当然更不爱人,请徐公子放弃心中最后一点私念吧,用你自己的方法平定天下,不必在意任何人。”
    徐础起身,拱手深揖,“我将死守襄阳。”
    欢颜郡主微微一笑,“我将死守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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