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音看见有人站在桥上,走过去才发现是自己。

    在伦敦的时候,时常梦到国内,但是回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梦到伦敦。

    这一回,应嘉没有拉住她,他们数完一二三后一起跳下了泰晤士河。佳音大叫一声去抓他们,可是手触到他们的身体,却轻巧的穿过去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应嘉被汹涌的河水吞噬,而周围的路人,对他们在水里挣扎视若无睹,仿佛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的痛苦,而佳音只能这样远远的看着他们两只手抓在一起,摇晃了几下,然后彻底融进水里。

    她觉得好难受,难受得好像已经被水淹没。

    茫然在街上走着,就像那时候,她也是天天走街上乱走,以为会在某条喧闹的大街,或是某个寂静的转角,遇到那个让自己做了逃兵的男人。她想亲口听他说,他爱的是她,他照顾她不是责任,然后她就原谅他,他们会回到国内,好好过下去。

    伦敦的天还是那么蓝,她站在十字路口,茫然看着人流涌动。

    佳音是信缘的,她一直以为只要是命定的恋人,不管分隔有多远,只要心意相通就一定会有相见的一天,古诗里不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吗?可是,她找不到他,不管走遍多少条街,不管转多少次身,他都没有出现。他说,她只要在原地等着,他一定会来找她。可是伦敦的星星那么多那么亮,八年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来带她回家。

    睁开眼的时候,就见到了那个只有两面之缘的男子。

    他似乎很累,在闭目沉思。

    房里很暗,微弱的橘色灯光照在他脸上有了些温和,在她看上去,比在街上偶遇的那次还要像年生。他又是穿的白t恤,没有一点图案,如同他的脸色,不温暖也不红润,日复一日的煞白。

    她的哭声吵醒了他。

    他轻声说:“饿了吗?”

    很好听的声音,久违了的中国话。

    伦敦这么大,她从没遇见过年生;伦敦这么小,她与他再次重逢。

    体育馆里,他站在远处看她练,一次次掉下来,又一次次爬上去。

    最后,他站在她面前,她握住他伸过来的手,趴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你妈妈不是对你不好吗?”

    她看着他,“她可以忽视自己是母亲,但我不能忘记自己是女儿。”

    所谓的血浓于水,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不管这么多年过去,有过隔阂,有过误会,也有疏远,但她还是生养她的母亲,失去的母爱,罗晋远已经用百倍的父爱补了回来,她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闭眼的最后一刻,她只说:“……回……”

    她为了国家荣誉,为了她所钟爱的体育事业耗尽了一生,放弃了家庭,放弃了佳音,可她的体育却给了她最为要命的一击。体队在省运会上的惨败后,体委总局免职单在第二天就下达了她手里,拿着那份文件,她忽然想笑,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下。

    若不是亲眼所见,佳音都无法想像,离婚时没哭、爸爸死时没哭、知道她再也不能跳时也没哭的妈妈居然在此时泪流满面。

    那个时候她才晓得,原来张必强也是人,她也有血有。

    那天以后,她开始酗酒,红的白的黄的,以前客人拜访送的酒,爸爸自己珍藏的酒,全部被她喝的光,那些不够,她又要佳音去买,佳音不肯,她一个巴掌扇过去,她头撞在墙上,血慢慢流下来。她指着她,“你爸不听话,现在你也不服管是吧?”

    她只能爬起来去给她买酒。

    一箱箱的搬回来,张必强就坐在酒瓶子堆里,喝醉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喝。

    她像是个疯子,一个真正的疯子。

    佳音终于看不下去,夺过她的酒瓶,“你这样作践自己干什么?你在这里醉生梦死有谁知道?领导会可怜你吗?你那些弟子,那些得意门徒他们来看过你吗?你当初连我都不闻不问去照顾他们,可是现在出了事有谁记得你这个师傅?”

    张必强恍若未闻,捡起另一瓶继续喝。

    “是我这个师傅不管用,要求太严格了,他们不喜欢我是应该的……”她看着她,“这么多人,偏偏你的天资……”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又灌了几口,最后昏昏睡过去了。

    过了很多天,佳音从学校回来,发现张必强不在,找遍整栋房子却看见爸爸的房门是开的。半掩的房门里面,她坐在书桌前,投在地上的身影微微颤抖。她很认真的端详着,握在手里还那么不真实,十多年前拍的全家福虽然有些发黄,可罗晋远一直保存的很好。

    那一刻,张必强很平静,可她却在房门外,失声痛哭。

    原来,自己以为的事实都不是事实,年生不爱自己,而妈妈一直很在乎她和父亲。

    离开a城的时候,她在那个公交站坐了很久,直到飞机快要起飞。

    她看着那些曾经的笔迹,还那么真实。

    “年生,我的男主角,我走了。”

    张爱玲说过,不要错过一个最爱你的人和最后一趟回家的车。

    可是,佳音不仅错过了年生,她也再也搭不上那台公交车。

    在海边时,应嘉说:“上个世纪,很多华人来伦敦淘金,有不幸亡故的,同伴就会把骨灰撒进大海,希望海水轮回会将他们带回中国,也希望海水的洁净洗去他们生前犯下的所有罪恶。”

    母亲的骨灰在手中飞逝的时候,佳音已经变得漠然。

    她想要回去,她就送她回去,送她和爸爸团聚。

    没多久,佳音病倒,应嘉也接连发病,那段时间里,他们住在同一间房里,若是谁醒来都第一件事就是去探对方的鼻息。应嘉问她:“这样的日子,你过得下去吗?”

    她没有回答他。

    他们在家里看电影,重温《泰坦尼克》。

    谢珊珊为了教应嘉中文,买一大堆碟片,全是中文版本。

    甲板上,若斯要跳海,佳音忽然说:“生死相随。”

    他抱紧她,原来这就是她的答案。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过了一些天,布朗夫妇来看他们。佳音紧张,应嘉告诉她,他们每个月都会来一次,一般是中旬,不是十五号就是十六号。佳音心里不是滋味,忽然想起来以前去孤儿院探望小孩子就是这个时候去。

    他们很亲切,问了许多佳音关于中国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佳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情急之下喊了声‘爹地妈咪’。

    布朗先生愣了一下,笑着说:“和亚山一样叫我们名字吧,我是乔治,她是珍妮弗。”

    这一顿饭,佳音吃的很哽咽。

    站在门口,看着布朗夫妇离去,她很用力的握住他的手。

    谢珊珊说他们很像,是很像。一个没有父母宠爱,被女朋友抛弃的应嘉,和一个父母双亡,被男朋友丢弃的佳音,他们都是被上帝遗忘的孩子,所以只能在这个冰冷的伦敦里,用着自己体温,去温暖对方的灵魂。

    一阵寒意袭来,她就这样睁开眼睛,毫无预兆地醒来。

    身下是柔软的床,一转身她就看见他安静的面容。

    “什么时候醒的?”

    “今天下午。”应嘉的手从旁边那张床伸过来牵住她,“你忽然晕倒,我很担心。”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应嘉看着她,又说:“我还要在医院呆多久?”

    “医院已经找到配型了,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做手术。”佳音笑着说。

    应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小佳音。”

    “恩。”

    “你答应我的。”

    “什么?”

    “等见到男主角就回伦敦。”

    “可你病了,我们要先治病。”

    “但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

    佳音沉默。

    “小佳音,我不想做手术,我只想回伦敦,我们回去好吗?”

    “应嘉,整个英国都没有符合你的配型,我们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死路。”

    “那你就可以丢下我吗?”

    病房里其他病人已经睡着,时钟在滴滴答答的响着,外面似乎下了点小雨,又好像没有下,房子里有点闷闷地,外面确实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但又有淡淡地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病床上,和彰示圣洁的白色溶为一体。佳音将脸埋进床单里。

    他骨瘦如柴的手抓得很重,那样用力,似乎一松手佳音就会消失。

    “应嘉。”佳音忽然坐起来,“我肚子好饿,一天没吃饭了。”

    应嘉看着她把身上输管扯掉,担心道:“不会出事吗?”

    “放心,就盐水和葡萄糖而已。”

    “小佳音……”

    “做人最重要的是现在,我饿了,所以我要去吃饭。”

    医院食堂早就关门,佳音只好去外面的夜宵摊。几串烧烤,两份蛋炒饭和一份西红柿炒蛋。路过便利店,又去买了两瓶啤酒。拿着这些回来的时候,应嘉已经睡着,她摇醒他。现在吃不了那些东西的应嘉,只让她多吃一些。

    佳音也不客气,两份炒饭吃的光,西红柿却一块未动。

    应嘉笑说:“等下味道会把其他人都勾醒来。”

    佳音也笑,把所有剩下的全部打包扔在了外面的垃圾桶里。

    她去洗手间洗了手,爬回床上,手伸过去紧紧抓住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睁眼,看见他的眼睛如星辰明亮。

    “怎么不睡?”

    “睡不着。”又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小珊来看我了。”

    “是么?她说了什么?”

    应嘉摇头,“没说什么,就算说了,我也不记得了。”

    佳音‘哦’了一声,“早点睡吧。”

    “恩,晚安。”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佳音和应嘉两个人像两颗依存生长的樟树,手牵着手渐渐入睡。

    但是,第二天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醒过来。

    第九章(二)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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