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起伏的山丘有着温柔的线条,开始枯萎的野草间,淡紫明黄的花朵星星点点,还在顽强地开放。秋风微凉,田野间的风光宁静而美好,几乎能让人忘却身后被焚烧过的麦田,埃德却有点无心欣赏。
    他跟着半身人走上溪间一座简单却结实的小木桥,莫名其妙就绊了一跤。
    伊斯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扯起来,不耐烦地皱眉:“有必要这么激动吗?”
    埃德讪讪地笑笑,没敢告诉他,他绊到自己的脚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分了神。他的脑子正在设法同时处理两个不同的画面——眼前所见的,和向北而去的另一双“眼睛”所看到的……当然,他也的确是有点激动。
    那个教会了威格通用语的人类几年前就已经死去,可照威格的描述来看……那是个牧师。
    水神尼娥的牧师。
    缪鲁?柯托,这个名字埃德根本没有听说过。但整个东大陆上水神的圣职者数以千计,而他其实连柯林斯神殿和斯顿布奇神殿里的人都还认不全……他是在柯林斯神殿被迷雾笼罩之后,才记住了那里每一个牧师和圣骑士的名字。
    威格并不知道缪鲁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里。二十多年前出现在卡夏——他们正在前往的半身人小镇上时,那个枯瘦的中年男人疲惫而木然,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对周围紧张又好奇的视线视若无睹。半身人善良好客,但对陌生人从来都怀着应有的警惕,毕竟,虽然跑得快,他们实在是没有什么战斗能力……
    于是,当时在镇上的表兄家做客的威格自告奋勇地去“接待”了这个奇怪的外来者,就像他今天来接待埃德和冰龙一样。
    可他们语言不通。
    缪鲁显然已经失去了施法的能力。他不能像埃德一样,简简单单地给自己施一个巧言术来解决问题。无论威格滔滔不绝还是比手画脚,他都只是双目无神地看着半身人,没有给出一点回应。
    口干舌燥的威格郁闷地跑去广场的饮水池边喝了一肚子水……然后借了个木杯,顺手给缪鲁带了一杯。
    “然后,他就哭啦!”
    直到现在半身人还记得那时手足无措的震惊。那么一个大个子,虽然没有牛肉人强壮但几乎差不多高,对他们而言已经相当吓人的大家伙……哭得像个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
    之后,缪鲁在小镇外的溪水边自己搭了个棚子住了下来,努力像个半身人一样生活,开垦田地,种植蔬菜……甚至还养了一群小鸭子。
    “他显然从来没有干过这些。”威格摇着头回忆那些惨不忍睹的收获。
    好几年的时间里,是威格时常跑去给他送些食物和种子,教他如何种南瓜。缪鲁开始向他学习半身人的语言,作为交换,也开始教他通用语。
    “还以为一辈子都用不上了呢!”威格感慨,“如果你们再晚来几年,我大概就已经忘光啦!”
    埃德忍不住微笑。对一个并不真爱远行的半身人来说,威格应该一开始就知道,那虽是古老的家乡,却也已经是遥远的另一个大陆的语言,多半是用不上的……他学它不是因为好奇或喜欢,只是因为,那是缪鲁唯一可以拿来跟他“交换”的。
    就像那杯带给异乡人的水一样,半身人几乎不假思索的言行里,有善良,也有更难能可贵的,自然而然的体贴与尊重。
    他并不将他的善行视为恩惠。
    “我觉得我爱上半身人啦!”埃德小声告诉他的朋友,“他们那么可爱!”
    “嗯。”伊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挺可爱的。”
    他现在一伸手就能摸到半身人看起来就很好摸的一头卷卷毛……但他当然不能摸!就算他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也不能破坏他沉稳威严的形象!
    而且,更重要的……他才不要变成泰丝!
    “瞧!就在那儿!”
    威格的耳朵动了动,叫了起来。在他所指的方向,是一栋结合了人类和半身人风格的、带着小院子的木屋,不像半身人的屋子那样直接在山坡上挖洞,却保留了那种与山丘融为一体的柔和线条,连门都毫无必要地做成了半身人所爱的圆形。
    “这是大家一起帮他盖的房子。”威格说,“他留下的东西都还在里面呢。”
    即使在这里待了近二十年,从中年待到衰老而死,缪鲁其实最终也并未能像他的屋子一样,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他始终是个外来者,多半的时间都独自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沉默地写满了一张又一张纸,装满了整整三个大木箱。
    而当他死去,他要求威格将他的骨灰撒在了溪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其实不太好。”
    推门的时候威格还在叹气,“我爷爷说,落地才能生根,埋在土里才能得安宁——虽然安的也多半只是是后人的心。可后来我想,他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许只有水才能带他回去吧。”
    埃德只在溪水边稍稍驻足。他觉得,那位牧师的灵魂,大概也已经不在这里。
    装纸的木箱打开时并没有多少陈腐的气息,反而带着某种植物略有些刺鼻的清香。里面一叠又一叠放得整整齐齐。
    “我觉得他是希望有一天能有人看到这些的。”威格说,“虽然他说扔在这里不用管……甚至烧掉也无所谓。可是写在纸上的东西,难道不是想要给人看才写下的吗?”
    埃德感激地向他点头,拿出一叠简单地用皮绳装订在一起、连封面也没有的纸,小心地翻了翻。
    纸质泛黄但并不粗糙,留存其上的字迹依旧清晰有力。不出所料,缪鲁留下的只是极其零散的日记——这是大多数牧师和法师都有的习惯。他们需要记下自己的每一点感悟,或每一次试验的细节。脑子里所有一掠而过的碎片,都说不定在什么时候有意想不到的用处。
    其实有些文字写下来并不是给人看的……但也不会因此就失去价值。
    埃德找到了最早的那一叠。牧师留下的第一行字,透着无尽的彷徨:
    “我几乎已经忘了该如何祈祷……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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