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魂的怒火瞬间爆发,苍白如骨的指间射出沉沉的暗芒,直射向佩恩。
    埃德根本没空画下这样的法阵,这只能是佩恩的安排。
    佩恩动也没动,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深绿色的双眼暗如不见阳光的密林。他的确是失望的,可或许是因为已经失望得太久,居然也没有多么难受。
    那暗芒没射出多远就骤然消失,像是撞上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另一种光在原本的法阵之上淡淡地一闪,眨眼便消失,却有反击在无法躲避的诺瑞安的怒吼声中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佩恩有些惊讶——他并没有设下这个。而且,他一直站在旁边,也没有发现埃德动过什么手脚。可他不仅发现了暗藏地下的法阵,还在上面加了一道。
    埃德有些尴尬地搓掉手指上残留的材料。他知道这或许是多此一举,但就是……一时没忍住。
    “这个,”他说,“持续不了太久。总之……我觉得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
    诺瑞安还在咆哮。他的灵魂受了伤,但还远没有到因此而消失的地步。他该庆幸那一击并不重……佩恩毕竟是他的儿子,他也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
    但这意外的反击足够让他暴跳如雷。他放声咒骂,疯狂而恶毒,埃德和佩恩却都已经学会了充耳不闻。
    “你可以再骂得大声一点。”佩恩语气淡淡,“这里的墙壁隔音如何,你应该也知道。”
    “我只知道你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也没能解决那些老家伙,最终只能靠我!”诺瑞安的讽刺直白而粗暴,“你连你兄长的一根头发都不如!”
    这样的话佩恩已经听得太多,连反击的兴趣都没有。他抬手向埃德示意,带着他离开这黑暗潮湿的地方,没走出多远,就看见直直地站在通道正中的斐瑞。
    昏暗摇曳的火光中,半沉在黑暗里的精灵仿佛另一个幽魂。
    他向埃德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什么也没说就从他们身边擦了过去。
    埃德回头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怎么也压不下去。尽管佩恩像是已经做好了各种准备……他总觉得他们要做的事十分危险。
    他也讨厌那些高高在上的精灵长老,可如果要利用诺瑞安来对付他们……不说别的,一旦暴露,佩恩的名声也就完了。
    “一定得……这样吗?”他试图说服佩恩,“没有更温和一点的办法吗?即使那些长老都……不在了,他们也早已选定了自己的继承者吧?”
    “如果有更多的时间,我也愿意温和一点。”佩恩没有敷衍过去,而是耐心地向他解释:“可事实上,我已经温和得太久,也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你们,人类和矮人,在试图拯救这个世界,而我们呢?我们依然困在这片密林里,茫然地等待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至于继承者,我至少能掌握一半——有这一半也就够了。”
    埃德沉默下去,意识到他没办法动摇佩恩的决心。
    “很抱歉让你跟这种事扯上关系。”佩恩的声音低到地底,“但我不会让任何怀疑落到你身上。”
    埃德摇头。他没担心过这个,他只担心佩恩过于大胆的计划难以收场。
    “泰丝什么也不知道。”离开时佩恩告诉他,“塞斯亚纳也只知道我要拿他做个借口……他只是服从我的命令。请不要责怪他们。”
    埃德闷闷地点头。
    “泰丝什么都不知道”——才怪!
    .
    他在空庭待了一晚。十分平静的一晚,但他一刻也没能睡着。清晨时他去向佩恩告别,精灵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埃德能确定,他压根儿就没睡——他两鬓的长发向脑后梳起的弧度跟昨天一模一样。
    “……不管怎样,万事小心。”他轻声说。
    佩恩向他点头微笑,仿佛这只是离别时最寻常的祝福:“你也一样。”
    他在晨光中目送他的朋友远去,回到约定的地方的时候,斐瑞已经等在那里。
    “……如何?”他问。
    “你用不着担心这个。”斐瑞的语气一如既往,并没有因为他们见不得光的合作就温和几分,“我跟他是兄弟,我认识他的时间可比你要长得多。”
    那狂妄自大的精灵并不难对付,瞒住那些永远窥伺着他们的眼睛才是最难的。他们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他们还有许多问题要解决。
    “你不该放走那个精灵。”他对佩恩无用的仁慈很是不满,“他会很好用。”
    “我不会用是否‘好用’来评价一个忠诚而优秀的战士,”佩恩平静地回应,“他是个精灵,不是一把刀。”
    事实上起初他也未必没有同样的想法,否则他不会容许塞斯亚纳冲到他面前——倘若不用顾及他的性命,拦住他也不是那么难。可这个他从未想要取了解的剑舞者,虽纳于言辞,顽强偏执,却有一颗纯净的心。
    “他是个凶手。”斐瑞冷笑,“‘忠诚而优秀’并不能改变这一点。让他和他的母亲为他们犯下的错付出代价有什么不对?”
    “如你所说,他们的确该为他们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但不该背负不属于他们的罪名。”佩恩依然坚持。
    “那你就不该隐瞒任何事。”斐瑞直视他的双眼里带着怒意,“你该在一切结束之后站出来告诉所有精灵你做了什么,你的父亲又变成了什么——佩恩·银叶,你不能永远这样犹犹豫豫,左右摇摆!”
    “我很高兴我还会犹豫。”佩恩回答,“我也不会将我所做的事永远隐瞒下去。精灵漫长的历史之中,被抹去和篡改的东西已经太多,我们……也不能永远这样背着无数‘不能说’的秘密走下去。”
    斐瑞怒视着他。有些事他们永远也不能达成共识,却又忍不住要争执,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但是,“斐瑞长老和精灵王又吵了一架”,这样的消息,大概也是能让某些精灵十分满意的消息。
    .
    在斐瑞又一次带着一脸冰冷的怒气离开之后,佩恩缓缓坐了下来。像昨晚一样,笔直又茫然地坐着,即使有人无声地靠近,站在他身边,也没有任何反应。
    法兰蒂坐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
    片刻之后,佩恩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再没有别的动作。
    精灵轻轻回握他的手指。
    她知道有许多事他不能与她分享,她也并不在意。至少,她还能在这样的时候,陪他静静地坐上一刻。
    .
    埃德一直忍到回家才开始跟泰丝算账:“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泰丝无辜地眨着眼,琥珀色的眼睛里几乎要眨出泪花来:“你说什么呀?”
    埃德木起脸瞪着他。如果认识这么久他还会上当,那他的脑子大概也只有核桃那么大。
    “好吧。”泰丝嘴一扁,瞬间变了脸:“我是知道那个亮闪闪的精灵王不是为了塞斯亚纳才找你的啦。可他都那么努力地暗示我他很需要你了,我还能怎么样呢?当然是帮他啦!毕竟他长得还是挺好看的。而且,瞧,他又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总得还吧?连罗莎都欠了你一个人情呢!罗莎·拉图斯的人情可是很值钱的!相信我,你不亏!”
    埃德一点也没被说服,脸拉得越来越长。
    “……再多的我真的不知道了嘛。”泰丝嘟哝,偷偷戳了戳肩头小猫鼬的屁股,“难道他让你做了很不该做的事吗?这个可跟我没关系哦,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的嘛,他又不能逼你。”
    她说得其实也没错,但埃德还是气得要鼓起来,。
    “对不起。”戳在一边的塞斯亚纳硬邦邦地道歉,“是我骗了你。”
    虽然他也不知道银叶王到底想干什么,但他的的确确是从犯,还犯得毫不犹豫。
    小猫鼬被泰丝戳了又戳,无奈地跳到埃德肩头,拍了拍他的脸。
    ——是我的错。
    它比划。
    可这跟它没关系。因为担心被精灵们发现什么,它差不多一直都躲在树上。
    埃德怏怏地瘪了下去——他的确是在迁怒。
    “真的很严重吗?”泰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能让埃德气成这样的绝对不是小事,让她也有点忐忑起来。
    “你……不会告诉娜里亚吧?”她问。
    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热闹的伊斯很大声地笑了出来。
    埃德差点又鼓起来:“告诉她又怎样!”
    “唉……”泰丝忧伤地叹息,“你这到底是跟谁学的嘛。”
    吵吵闹闹一阵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埃德到底没有告诉娜里亚——她回来时的脸色并不太好。
    她没说什么,但埃德还是忍不住蹭过去问了。
    娜里亚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昆茨那家伙又不见啦。”
    夏雷尔·昆茨,那个埃德从艾拉弥平原上带回来的老人,固执又自负,一身的“本事”却没得说,如果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就算是老乔伊那帮人也得花上好大的力气才能找到他。
    “也许我可以用法术试试。”埃德说。
    “不用!”娜里亚显然在赌气,“随便他想去哪儿吧!”
    她这么说,大概有证据表示昆茨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是自己跑掉的,但埃德还是偷偷施了法。他把昆茨带回来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悄悄在他的匕首上留下了印记,就是防着这种事。
    然而法术反馈的结果并不太好。老人留下的踪迹消失在一个埃德熟悉的位置——那是洛克堡地底迷宫的入口。
    可迷宫里应该已经没有什么他想要的东西,还是说他发现莉迪亚又钻了进去?这种事,不可能只有他发现吧?除非……
    除非他是被人有意引过去的。
    但如果是想要他的命,他在艾拉弥就已经死了八百次了。那么,是他无聊地想去那危险的地方“寻宝”,还是有人需要他去干点什么?
    他越想越复杂,又不敢让娜里亚知道,只能偷偷告诉伊斯。
    “也许就是为了钓你这条傻鱼呢。”伊斯专心致志地做他的暗金圈圈……戒指,随口回他。
    娜娜在一边虎视眈眈,但终究得了教训,不敢再扑过去乱咬,只能愤愤地低头舔它自己那个,舔一舔,又恋恋不舍地抬头看一看。
    可傻鱼自觉已经是条大鱼,即使上了钩也不会那么轻易被拉出水面,十分自信地提着两瓶酒去拜访了无所不能的巴尔克大人。
    进入洛克堡时他很吃了一惊。离他上一次来这里好像也没有多久,城堡里即使荒草丛生也不掩精美的花园就变了模样。能种植出各种珍贵花木的肥沃泥土被见缝插针地种上了各种菜,个个儿长得出奇的好,走在长廊里,还隐约能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鸡叫羊叫和狗叫,是种从未有过的热闹,倒让他想起从前的克利瑟斯堡……瓦拉还在时的克利瑟斯堡。
    他是知道斯顿布奇人在洛克堡里种菜,可不知道居然种得这么肆无忌惮!
    见到巴尔克时他的神情还没有调整过来,老人一看就笑了:“这地方比从前要顺眼得多了吧?”
    不再是那种冰冷阴森,总让人疑心要闹鬼……也确实闹过鬼的模样。
    埃德觉得很不可思议:“安特居然没有因为这个再发一次疯吗?”
    那位死不掉的国王可不会认为这样的城堡更“顺眼”!
    “我觉得你揍他的那一顿应该让他收敛了一点。”巴尔克说,“刚回来的时候他要求我把所有人都赶出他的城堡,过了一阵儿再出现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没说了。另外,斯顿布奇人可不蠢,你没见他们把原本的花和树也保护得挺好的吗?安特通常只会在晚上出现,我怀疑他甚至都分不清菜跟草有什么区别,至于那些鸡和羊什么的,天黑之前赶回北塔楼那边就好,离他常待的地方都远着呢。”
    他不知为何十分骄傲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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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挺……厉害的。”埃德呆呆地评价,“我不知道斯顿布奇人居然还这么会种菜……”
    能住在斯顿布奇城里的其实都是商人、手艺人、仆人之类,可没有农夫!毕竟城里没地种。
    “他们是不怎么会。”巴尔克笑眯眯,“是你送来的那位女法师教他们的。”
    埃德有点晕乎乎,像是被雷劈中:“……白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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