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他的“父亲”所愿,安克兰摧毁了格里瓦尔最神圣的欧默之塔,也几乎摧毁了精灵们曾坚定无比的信仰;他与巨龙结盟,将烈焰倾泻在格里瓦尔永恒的绿林之上;他建起了安克兰城,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御了精灵的攻击,并最终导致了精灵王国近五十年的内乱。
    他也竭尽全力,想要找回希梅诺,他真正的父亲。
    精灵的灵魂会回到诸神的身边。每一个精灵都对此深信不疑——这是他们从诞生之时起便被一再告知的,最终的归宿。即使罪孽深重,所有沾染在他们灵魂上的黑暗,也会在诸神的光辉下被彻底洗净,归于纯白。
    然而安克兰已经知道了所谓的“神”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他不相信这些美好的传说故事,并试图自己寻找答案。
    他想知道精灵的灵魂到底会去向哪里。
    那是死灵法术真正的起源——不是为了得到永恒的生命,而是为了探寻灵魂的本质和归处。
    一次又一次送上门来的精灵战士是他最好的试验品。但在此之外,安克兰也尝试过矮人,人类,甚至兽人。他选择过其中最普通的,也选择过其中最强大的战士,最勇敢的灵魂。无数生命之光熄灭在他手中,大多数根本不留半点痕迹,却有极少数,能在他的追寻之中,显出一个奇异的符号。
    他知道那是什么,可那是他唯一无法掌握的语言。
    他在漫长的历史之中找到更多这样的符号,把他们刻在石板上,试图召回其中的一个,唯一有所回应的,是父亲留给他的那片龙骨。
    一个形如沙漏的符号出现在那片龙骨上,简单的两条线,夺目的鲜红,像血,又像火。
    这符号也曾出现在希梅诺的眼前,他随手记下了它,却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不知道它为何会出现。
    尽管认不出也读不出,安克兰已经能够确定这符号代表着曾经存在……或依旧存在的某个强大的意识,或许还有其残留的力量。它显现出来,是因为被唤醒,上一次是被列乌斯,这一次是被他。
    而他的同盟,那条名为炽翼的炎龙,凭着血脉之间的联系,认出了古老祖先的名字。
    “耐瑟斯。”它告诉精灵,“我的祖先,曾经想要进入虚无之海,成为你们的神明,并且希望最终,能成为唯一的神明。”
    那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却在千万年后,为安克兰指出了方向。
    他早该知道的。如果诸神诞生于虚无之海,也将消亡于虚无之海,那些“回到诸神身边”的灵魂,又能去向何处?
    并没有什么永恒的圣殿,只有永恒的虚无。
    他们终将被吞噬——被虚无之海的波涛,或被不愿消逝的神明。唯有足够强大的那些能够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们或许仍漂浮在虚无之海,日渐强大,或被彻底消融,再经过漫长的时间,在某一个新的世界里,变成另一种新的存在。
    而再不情愿安克兰也只能承认,希梅诺并不强大……他的灵魂大概早已不复存在,就像他的身体一样,连一点灰烬也没有留下,即使他微弱的力量能在虚无之海中孕育出另一个新的生命,那也再不是他。
    当希望彻底破灭,精灵显得异常的冷静。他改变了努力的方向,开始研究那条远古的炎龙残留的法阵。
    他开始试图创造出新的神明……并最终因此而失去了生命。
    太过轻易地失去了生命——就像他所引发的那一场风暴,风起时凶猛狂暴,仿佛天空都要坠落在风里,结束时却匆匆忙忙,只刮走了地面上一片浮土。
    “说真的,”曼妮莎摊手,“那时我们确实有点幸灾乐祸,但也不是没有同情……和疑问。我们曾经以为他想要让自己成为神明,无论是为了摆脱我们那位‘神’的控制,还是不死心地想要跳进虚无之海,把他那位精灵父亲捞回来,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谁也无可匹敌,总是没错的。他应该只是要拿那条倒霉的炎龙试一试……可他不仅为那个显然已经失败的尝试搭上了他整个城市的精灵,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原本也是能够保住自己的命的。他到底……是神之子,且一直看似疯狂而大胆,却极其谨慎地步步为营。”
    然后他们又猜测,安克兰其实是被牺牲的,作为一个试图反抗,且已无用的棋子。诸神并没有在整件事里袖手旁观,或无力干涉,他们任由安克兰掀起精灵之间的战斗,是因为他们原本就对精灵有所不满。而他们找到了安克兰的力量之源,在他或许即将成功时斩断了他的希望,斩断了他的生命,也斩断了他背后那偷偷伸出的触角。
    那时“创造者”响彻整个地狱的怒吼,不是为了他的“儿子”,而是为他自己。
    “你们,”埃德开口,“对你们的神,实在是……”
    “积怨已久。”曼妮莎微笑,“可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我们早不指望他有半分像个真正的‘父亲’,会稍稍为我们着想。自私和狡猾我们都可以接受,可他如果能看清谁与他有着共同的利益,谁才能成为他真正的盟友,我们也愿意向他献上一点敬意,可他如此愚蠢而任性,却握着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便是对他口口声声最为‘宠爱’的那个儿子,他让他经历的都是些什么?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凭那些伎俩赢得尊敬与爱,还是觉得一个被他如此欺骗,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过来的骄傲的灵魂,会心甘情愿地被他所控而毫无反抗?以及,他都已经失败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每一次都能那么自信地觉得这一次他一定能成功地报复他那些‘心怀嫉妒’的同伴?……说真的,他还活着,他的身躯并未完全腐烂——但他脑子一定早就烂透了。”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连语速都没什么变化,却依然听得出充满深深的愤怒与怨怼。埃德默默想了一想,倘若他是个原本只想在地狱里安稳度日的恶魔,却对上这么个……无法描述的“神”,大概也只想让他赶紧彻底烂个干净。
    “他……知道吗?”他问。
    “当然。”曼妮莎回答,“他能看透我们所想的一切,不是吗?他知道我们恨他,有时候他甚至会因此表现出伤心或愤怒,但那都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在乎我们想什么,在他的力量仍能控制一切的时候,在我们的一切都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在乎。”
    “……可他真能控制一切吗?”埃德问她。
    他所看到可不是这样。
    恶魔圆圆的、形状可爱的眼睛弯了起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让我们说回安克兰。”她说,“他在你们的世界里消失了几千年,连名字都被抹去,可在我们的世界里却一直是大受关注的话题,无数故事的主角……毕竟,有那么一座充满精灵风格的城市建在地狱里,实在是让大家想忘都忘不掉呢。”
    而埃德想起了那一出“大战私生子”的热闹剧目……确实想忘都忘不掉。
    “那时你们知道他还……没有消失吗?”他问。
    “不知道。”曼妮莎回答,“如果我告诉你,直到他在你那位精灵朋友的身体之中苏醒,在莉迪亚·贝尔面前露出他真实的面貌,我们才知道他当初居然并没有死透,你一定不会相信吧?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想连列乌斯都不知道……你见过他,你该知道他虽看起来装模作样,其实并不擅长掩饰。不,应该说,他就没觉得自己需要掩饰。”
    埃德有些无语。这位恶魔,对它们的“神”的怨气几乎都凝成了实质。
    “你不觉得这很可怕吗?”她问他,“他隐藏了数千年,却在这种时候冒出来。他做了许多事,却连离他最近的莉迪亚都猜不出他到底想干什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不会放过炽翼……因为那条炎龙绝对不会放过他。这对你们到底挺有利的,不是吗?而且,你应该也能感觉到,他对你和你的冰龙朋友,可实在是耐心又宽容——换一个人去跟他玩上半天游戏,早就被他变成了花园里的肥料。”
    埃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是这样没错,但他可不敢把安克兰当成盟友……或可以利用的棋子。
    他猜不透那个精灵,谁也猜不透。即便是那个声称“我能看透你们所想的一切”的列乌斯,似乎也没能看透他的“儿子”。这么危险的家伙,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小心翼翼地拿骰子设了个小小的、玩笑般的陷阱以防万一,就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他慢吞吞地开口,“莉迪亚是你的人?”
    曼妮莎的笑容深了一点。
    “她是她自己的人。”她说,“她永远都只会站在对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但我们的确有一些合作。安克兰应该也知道,他只是不在乎,他留她在身边,大概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埃德的脸僵了一下。
    “……看在你认认真真听我讲故事的份儿上,给你个忠告,”恶魔嗤嗤地笑,“如果她想让你相信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别相信她。”
    “所以你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埃德趁机问道。
    “你觉得安克兰会在乎谁的孩子?”恶魔狡猾地反问。
    埃德揉了揉脸,把他控制不住的表情揉成一片空白——他就不该问这个。
    “我还以为,”他说,“你们正在跟他合作。”
    一边与安克兰合作,一边与耐瑟斯合作,听起来就很有恶魔的风格……也的确是恶魔们能做得出的事。
    “不不不,”曼妮莎摇头,“不是‘我们’——至少其中并不包括我。我只是……实在很想知道他消失了数千年又再次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么你来这里,就只是想让我去试探安克兰到底想干什么?”埃德直接问她,“你是担心他会回到地狱,夺走你们所拥有的东西吗?”
    这回轮到曼妮莎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我知道你看过了那出戏。”她说,“摩里恩很喜欢那个……但不是每个恶魔都是它那种蠢货。安克兰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果他对他‘父亲’那点家产有兴趣,他最大的敌人就是他的‘父亲’,我很乐意袖手旁观。甚至,如果他真能取代他的‘父亲’,成为地狱的统治者,我们说不定还会额手称庆。”
    “但‘你们’,”埃德说,“我猜也并不能代表所有的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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