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是他们自己的问题。许多年来,他们知道地狱的存在,将其指为黑暗与邪恶之地,将恶魔视为死敌,却从未想过从源头了解他们的敌人——他们其实从未将地狱当成一个独立且对等的世界,而是将之视为了诸神设下的警告与考验。
    它的存在天然邪恶又天然合理。倘若它威胁到这个世界,诸神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即使是拉瓦尔,在他召唤出一个又一个恶魔,试图解开他所得到的预示时,也依然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把太多的精力花在寻找他所看到那双眼睛,却没有想过,其实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凭着好奇的天性,法师们或许有更多的探寻,所知所获却又因为没有共同的目的而零散不堪。
    但此刻,即使他们发现了问题所在,留给他们的选择也已经不多。
    “就是这样。”埃德说,“我们对地狱的了解实在不足以让我们设计出什么确定有胜算的计谋。我之前确实说过,或许可以利用安克兰与恶魔之间的矛盾,但老实说,我想了又想,安克兰实在不是我们可以操纵的,即使我们能煽动恶魔,把所有的怒火都倾泻到他头上,到头来,或许反而会弄巧成拙,让原本立场模糊的安克兰彻底成为我们的敌人。”
    曼妮莎那样反反复复地提起安克兰,反而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照你这么说,”博雷纳总结,“我们简直就像群晕头晕脑的蚂蚁,被框在了一个圈圈里,左走也不通,右走也不通。最保守又最安全的是什么都不做,等着看敌人如何行动再决定如何出击,但你分明又不想这样……所以还是你想要假装合作,再另做打算?我不觉得恶魔有那么容易被骗。”
    “我也不觉得,”埃德回答,“所以我也没有打算欺骗她。只不过,无论她是不是敌人,既然她已经有所行动,我们也未必就只能等着剑落到我们头上才有所反应。既然地狱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不可缺少的影子,那我们就用我们自己的方法去切断它。不去考虑曼妮莎所提供的法阵,不需要她在这个世界给我们任何‘配合’,也就不用担心暗藏其中的陷阱——她只需要在地狱解决地狱的问题。如果她不肯,或另有行动,那她真正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但即使真是这样,当我们将地狱整个儿分割出去,它们所能造成的威胁,也会比现在要小得多……它们想要进入这个世界,会更加困难。”
    “……所以这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吗?”博雷纳有些疑惑,“我是说,分开两个世界。”
    “并不。”埃德说,“但也不是做不到。大法师塔就能完全脱离这个世界,自成一体。而事实上……斯顿布奇城应该也可以。”
    “一座城,和一个世界,并不能相提并论吧?”博雷纳摸着下巴,提出的是质疑,眼中闪烁出的却是浓厚的兴趣。
    埃德看向斯托贝尔。他并没有事先向法师提及他的打算,但斯托贝尔比他更了解那个原本是用来保护大法师塔,却差点让它彻底毁灭的法阵。
    “……的确不能相提并论,”斯托贝尔谨慎地开口,握在扶手上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收紧:“但我曾经站在法阵的中心,听费利西蒂留下的影子向我叙述他们最初设计这个法阵的目的。它的确是为了保护大法师塔的知识与传承,却也是一种尝试……一种,能将更广阔的空间,转移到危险之外的尝试。”
    费利西蒂的话并没有说得那么清楚。她说的是:“我们设想过许多可能,也做了许多尝试,这只是其中之一。”
    她说:“如果这个能够成功的话,也许我们可以用同样的方法解决更大的问题。”
    他们所留下的法阵,是为了让整个大法师塔能够在他们无力抵抗的危机中逃离,像一条快要倾覆的大船上放下的、逃生的小船,能够保存他们的力量与知识。它的屏障并不那么坚固,它能够维持的时间也并不很长,但如果不是被利用,如果不是它的力量被另一个法阵所抽取和扭曲,它其实能在虚无之海中漂浮许久,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新的出路。
    它其实是成功的。
    而费利西蒂所说的“更大的问题”,或许就是他们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她或许并没有想过将地狱与这个世界分开。”埃德说,“她或许想的是,将人们集中到几个城市,然后让这些城市脱离这个世界,像蒲公英的种子,飞向虚无之海。”
    它们或许会半途枯萎,或许会沉入海中,但总有一线生机。
    “但现在,”他说,“情况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糟……没有糟到我们只能放弃这个世界的地步。我们知道该如何重新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屏障,我们甚至有不止一种方法,而这个世界,它有与地狱完全独立的中心与基石——它原本就该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在重新建起屏障的同时,让它破壳而出,我们,是可以做到的。”
    那会是真正的新生。挣脱诞生之时起便不知不觉背负的阴影,张起雪白的船帆,更加轻快地从虚无之海的波涛中飞掠而过。
    “……你确定能够做到?”肖恩开口问道,“你应该知道,‘重新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屏障’……我们的确知道该怎么做,却还有许多问题未能解决。我们是否真的有余力,同时解决另一个问题?”
    埃德再次望向斯托贝尔。
    “您觉得呢?”他问。
    他略显刻意的称呼,是把斯托贝尔当成了大法师塔的领袖,而不是他的法师朋友。
    法师微微一怔。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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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设屏障是伊卡伯德一直在研究的,他们并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即使参与其中,也只能从旁协助。他一直在考虑,如何能让大法师塔在这场危机之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那不仅是他们应该做的,也是他们必须做的。
    而现在,埃德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我们……”他说,“大法师塔,会用最快的时间,给出可行的方法。”
    这才是他们该做的——这才是他们所擅长的。他们固然可以去战斗,可以去研究机械与魔法的结合,但两百年的时间里,他们所积累的知识和凝聚的力量所能做到的,远不止于此。
    他们丢失了许多东西,但他们会有新的未来。
    .
    准备离开时,为了给大家节省点时间和精力,不用总是跑来跑去,斯托贝尔特地让人从大法师塔送来了一件礼物——一个大法师塔的塔主们需要商议某件事时使用的法术装置,形状像块椭圆形的镜子,可以当成链坠挂在脖子上。
    塔主们通常并不喜欢离开自己的地盘,哪怕只是从一座塔去到另一座塔。他们会利用这个魔法物品把自己的影子投射到一个确定的、能够接受的位置,以便能看到彼此,听到彼此,又没有任何危险。
    “这也是弗尔南创造出来的东西?”埃德拨弄着那小小的镜子,好奇地问。
    这种“简单又实用”的风格,与那个“法阵速成法”简直如出一辙。
    “事实上,”斯托贝尔笑了笑,“是银杖哈罗德。他事情太多分身乏术,又觉得普通的传讯术不能看到一个人神情的变化,很容易被欺骗和隐瞒,才在传讯术的基础之上稍加改变,在我的老师的帮助下做出了这个……法术本身很简单,只不过其中使用的某种材料太过稀少,所以做出来的也很少。这几个,还是我们最近才从维罗纳大师的库房里翻出来的。”
    “这其实……”埃德说,“和伯特伦他们所研究的东西很相似,只不过更多地依靠魔法而已。”
    斯托贝尔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如果能用机械取代其中的某些法术,也许我们用不着那么珍惜的材料,就能做出用处相同的东西。”
    他们正踏出门外。天气比化雪时暖和了一点,扑面而来的寒风依然刺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发沉的脑子却也因此而清醒了几分。
    埃德差点就忘了一件事。
    他把曼妮莎留下的纸卷和他记满一点点试出的那些符文的用途的笔记给了斯托贝尔,告诉他:“还有一些符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对了,我该把亡灵书还给你,那应该有用。总之,我没看出法阵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它毕竟并不完整,或许可以参考,但最好还是小心一点。”
    斯托贝尔郑重地道谢,又有些感慨:“不过一年之前,我都很难想到我们会有今天这样的合作。”
    那时他们甚至险些就成为敌人。
    埃德笑了笑。
    “不过两年之前,”他说,“我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找回我的朋友而已。”
    回头看一看,时间竟如此短暂,他走过的路,却已如此漫长。
    .
    埃德并不急着回复曼妮莎,毕竟他们也并没有真正决定下来,一切还得看大法师塔能在最快的时间里得出怎样的结果。
    反正曼妮莎大概也没指望他们能很快就做出决定……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她甚至都没有给一个可以迅速联系上她的方法。
    而她也的确知道得太多——她甚至知道伊斯分辨出幻魔伪装的拉瓦尔时说的那句话。
    正是因为她的故事和目的逻辑完美,却又有许多令人不安的疑点,埃德才放弃了一点点摸个清楚,再去考虑对策的谨慎。
    越是纠缠于细节,越容易把自己缠住,而他不想像只被线团缠住的猫,一迈步就摔得狼狈不堪。
    只有一点他不得不小心在意——安克兰。
    那的确是个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局势的存在。但当埃德仔细去回想他们不多的接触,在深不可测的力量之外,让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双与诺威阳光照亮的绿叶般充满生机的眼睛截然不同的,静如死水的双眸。
    那双眼睛里看不见愤怒,看不见野心,看不见半点欲望。不像是斯科特那种所有的感情都被冰封般,显得坚硬而呆滞的木然,也不像是凯勒布瑞恩如月光般天生的冰冷淡漠,更像是……他所有的感情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能触动他半分。
    大概,除了泰丝——但他绝不会让他再靠近泰丝。
    才稍稍放松一点的脑子,很快又被沉甸甸地塞满。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无意识地走到了家门口。
    斯顿布奇这栋两层楼……不,现在已经有三层的小楼,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最让他安心的地方。
    这会儿家里并没有人,他还是推门走了进去。去维萨城之前他在衣柜最底下藏了些东西,正好趁着没人赶紧翻出来。
    那可是他躲躲藏藏,努力避开伊斯的眼睛画出来的戒指的设计图!
    用一枚宝石戒指束起的纸卷还好好地待在原处,但摸出来一看,他就知道它已经被动过,而偷看了它的那家伙,甚至都不耐烦再把它好好地卷回去!
    脸颊鼓了鼓,又无可奈何地扁掉——他能怎么样呢?
    迟疑片刻,他又把他刚才碰到另外几个纸卷摸了出来。
    即使早已决定置之不理,碰触到那三个卷轴的时候,还是有一丝丝的寒意从指尖钻进心底。
    他不可能忘记藏在卷轴上蜿蜒的线条里的,那三个来自过去或未来的警告:
    “杀了斯科特。”
    “别告诉伊斯。”
    “别相信尼亚。”
    连费利西蒂都相信那是某种预言,他又怎么可能如他所希望的那样,当它们并不存在。但至少现在,他已经能更加冷静地面对它们。
    泰瑞说,他所知道的“未来”,已经被改变。
    他没说,但埃德能猜出来的是,在那个“未来”里,他可能真的杀了斯科特——那应该,也是可以被改变的吧?
    而留下这些卷轴的他,到底是哪一段时间里的他?或者,到底是不是他?
    他现在其实已经有办法从被扰乱的时光之河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问题是,他还需要这么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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