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得很慢,才开出最多能让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就像卡住似的停在了那里,微微颤抖着,再不能多开半点。
    埃德意识到三重塔仍在抵抗……抵抗它被建造时就赋予它的使命。但那点清醒的意识不过微弱的烛光,虽顽强地坚持着不肯熄灭,却抵不过汹涌而来,压倒一切的畏惧。
    畏惧,与崇拜。那是在过于强大的力量下本能的敬畏,因为感觉到自身的渺小和脆弱,竟控制不住地想要跪伏于地。
    ——可他在创造者面前都不曾跪倒。
    他本能般站得笔直,却已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前,伸出手,像是要迎接什么,又像是要拒绝什么。
    缓缓涌入门中的并不是诡异的黑影,或阴冷的迷雾,而是光。
    如火般明亮而热切,也如火般凶猛而暴烈。
    然而埃德的视线却穿过那片光,投向门外的世界。
    那不是他们想象中永恒的黑暗,或冰冷的迷雾,而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就像他们从世界的另一边,顶着倾泻而下的海水奋力飞到最高处,在海水消失,在天地颠倒的那一瞬所看到的星空,辉煌灿烂,浩瀚无边。
    而在那片星海之中,铺着一片火红的光雾,在他望过去的那一瞬,那片光雾之中恍惚也有一双眼,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仿佛有根冰冷的刺扎入脑海,埃德不知不觉缓缓向前的脚步猛地一停。
    那视线唤醒了他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让他混沌一片的脑子瞬间清明。当他发现那涌入门中、正竭力伸展的光几乎已经触到他的眉头,他本能地向后退,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他右脚的脚踝被抓住了。
    他低头,对上一只充满怨毒……却也依然充满某种热切的期盼的眼睛,仿佛在对着他无声地乞求:救我。
    那是霍安。
    除了那张脸,少年已几乎不成人形。他的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也的确是被抽去了许多骨头。失去支撑的血肉在被鲜血浸透的黑袍之下显出极其怪异的形状,让埃德几乎立刻就移开了视线,再不敢多看一眼。
    变成这样,就算他想救也救不了……何况他还真不怎么想救。
    他使劲儿地踢着腿,想要摆脱少年其实并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可他这会儿其实也已经手软脚软,怎么也踢不开那蛇一样缠在他脚踝上的、冰凉的手指,在难以形容的仓皇之中,几乎忍不住要尖叫出声。
    他滑了一跤,身不由己地往后倒,在那一刻,一阵疾风从他身后撞了过来,一只手拎起了他的衣领,在把他扔向一边的同时,一脚踢在了霍安的脸上。
    少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惨叫,死死缠在埃德脚上的手终于松开。埃德的视线不自觉地又转了过去,在那被踢出门外的少年惨白而满是血迹的脸上,看见极度和恐惧和刻骨的恨意。
    埃德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外无垠的空间之中,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然后他才突然发现,门开得更大了……而且开得越来越快。
    他听见三重塔不甘的尖叫越来越无力地低了下去,也看见那团光渐渐现出隐约的形状——像是一只被拉长了的、巨大的爪子。
    他看见伊斯。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似乎也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在那只爪子下身不由己地半跪下去,撑住地面的双臂颤抖着,不肯倒下,却也站不起来。
    他也感觉到越来越强大的压迫,压得他的胸骨都像是塌了下去,又重重地压在他的心脏上。
    心脏痛得像是要爆成一团肉泥。他竭力去摸腰包里那团沉甸甸的小东西,伊斯就在这里,他或许还有一个办法能关上那扇门,可他几乎连他的手指都没法儿控制。
    一声低哑的咆哮让他的手指又抖了抖,瞳孔骤然一缩——伊斯一跃而起,扑向了门外。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居然也紧跟着跳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想要把那个不知发了什么疯的家伙拖回来,却在余光之中,看见一抹暗沉沉的剑光闪过。
    阿克顿之剑无声地划过空气。它长而沉,似乎带不起半点风,却轻而易举地切进了那只巨大的爪子里,从尖锐的指爪间,一直切到尚在门外的腕骨。
    那爪子骤然一缩,充满惊愕与愤怒的吼声狂风般灌满整个空间。埃德眼看着伊斯似乎还想不管不顾地冲出门外,朝那门后隐约成形的巨大身形也砍上几剑,吓得猛扑过去,想要抱住伊斯的腿,却看见他只是站在门前,挥剑横砍,彻底折断了那只爪子。
    巨大的爪子重又散成了无形的光,退向门外。伊斯回头怒吼:“关门啊!”
    他一脚踹在了门上,却踹得自己踉跄后退,只好顺势退得更远。
    三重塔比埃德更快地反应过来。原本几乎已经快要完全打开的门艰难地向外合拢,在那团光挟着狂暴的怒火再一次撞过来的时候,埃德终于摸出了那团沉沉的东西,挥手砸了出去。
    那东西在半空炸开,在埃德的咒语声中铺展成一张金色的巨网,朝着那两扇门糊了过去。
    巨网在粘上石门时猛地收紧,已经退在一侧的伊斯几步上前,一手拍在了网上。
    比魔法武器还要锋利的金属丝线迅速割开了他的皮肤,鲜血涌出,却半点没有低落地面,只飞快地蔓延在整张巨网上,将原本灿烂的金色染成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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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够了够了!”埃德心惊胆战地叫着,赶紧把伊斯拖开。
    两双眼睛都盯着那张网。这东西原本只是用来关闭那些过于危险的裂缝的,可以利用虚无之海的力量,只需要一个咒语就能启动,但因为同时需要大量的龙血,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
    在找到能代替龙血的材料之前,埃德也不打算再让更多人知道。
    他还曾经想过这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关上地狱之门,却没想到第一次“试用”,就用在了如此危险的情况之下。
    他紧张得要死——他并不能确定这就一定有用,但除此之外,他们是真的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了……总不能真让伊斯举着阿克顿之剑就这么冲进虚无之海吧?他现在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这会儿他倒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祈祷……不管怎样,尼娥总还是愿意给他一点祝福的吧?
    好在,或许汇聚而来的力量原本就不足,而三重塔又拒不配合,那两扇门居然真的一点点合拢,而那团光也居然在一声不甘的咆哮之后退了回去,没再试图往里挤。
    当门在轰的一声轻响之后彻底合上,当泛着血色的金光没入石门之中,在隐隐一闪之后也彻底消失,埃德憋住的那口气,才终于慢慢地吐了出来。
    这口气甚至都没吐完,背后一阵嘶哑的笑声又让他头皮一炸。
    他猛地回头,差点扭断自己的脖子。
    王座之上,已经无声无息了好一阵儿、他以为这回终于死透了的国王陛下,正僵硬地抬起他满是鲜血的脸。
    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伊斯却已经直冲了过去。在埃德想要提醒他阿克顿之剑不能乱用之前,他随手将那柄长剑又不知插回了那里,抬脚挑起地上被安特扔开的长剑,一手抓住剑柄,没有半点迟疑地扎进了安特的心口,然后抽剑横砍。
    埃德看着安特的头在他自己骤然僵直的身体上跳了几跳,滚落地面,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这么……简单的吗?
    伊斯已经彻底没了力气。他随手把剑一扔,就地坐下,双臂一伸,向后躺倒,全然不顾安特的头就滚在他的脚边。
    埃德挪过去,小心翼翼把安特的头提起来,放到他自己的腿上,神情复杂地看了看那双还难以置信地、茫然睁大的眼睛,默默把他的眼睛也合上。
    终于……死了啊。
    如果是他,大概做不到这么干脆利落。只要还有犹豫的余地,他就会想着这个“流着契约者的血脉”的国王是不是还有什么用处,想着茉伊拉赫弗里德里克……或许最终又会让安特找到机会,死里逃生。
    但他死透了……也确实挺好的。
    “你要是还不放心,”伊斯勉强抬头瞥了一眼,很不耐烦,“不如彻底把他烧成灰?”
    埃德连连摇头。不管怎样,好歹也给国王陛下留具尸体吧。
    他在伊斯身边坐了下来……然后用跟伊斯几乎一模一样的姿势躺了下去。
    有好一会儿,谁都不想开口。
    伊斯从没这么累过,即使他受过比现在要重得多的伤。他爬上三重塔的时候,一路爬一路感觉着自己的力量飞快地流逝,爬到顶楼的时候几乎只剩了一口气,而那一口气撑到现在,就只剩了游丝般的一缕,仿佛张一张嘴就会飘出去。
    他们挺尸般瘫了很久,直到楼梯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埃德浑身一抖,立刻弹了起来,警惕万分地凝聚起他刚刚攒出来的那点力气,望向楼梯的方向,伊斯却动也没动。
    “铁壳儿。”他说。
    盔甲撞击的声音那么明显,这个蠢货居然还听不出来!
    一个圣骑士的头小心翼翼地从楼梯口冒了出来,埃德心口一松,很想再瘫回去,却还是努力爬了起来。
    那不是水神的圣骑士……他好歹得维护一下自己的形象。
    伊斯完全没有这种顾忌。他懒懒地踢了埃德一脚,语气却很有些严肃。
    “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他说。
    .
    而“预感”这种东西,多半好的不灵坏的灵。
    埃德站在三重塔,仰望天空,吊在半空的心已经坠进了谷底。
    此刻已是傍晚。原本聚集而来的黑云已经散去,露出云层后的天空。这听起来是件好事——如果那片本该被夕阳染上金红的天空,没有像一张颜料没有涂抹均匀的画一样深一块浅一块,扭曲出怪异的图案的话。
    如果这会儿他有余力用另一双眼睛看见另一种真实,他大概能看见一个巨大的空洞,就在洛克堡的上空,空洞里是阳光再也无法照亮的永夜和星空……又或者只是一片黑雾。
    他想起尼亚的那句话,类似“真正的危险是看不见的”,想起他告诉他,那些他们能看得见的裂缝,就像特意在水里注入的颜色,是为了让他们更清楚地看到危险所在。如果有一天他们再也看不见,并不意味着危险已经消失,更有可能是那危险大到了诸神所残留的意识也无力再警告他们的地步。
    他们拼尽全力,却依然连一个“意外”都无法应付吗?
    埃德呆站了一阵儿,收拾起他的沮丧。
    情况的确糟糕,却也还没到绝望的地步。
    .
    “简单来说,就是天破了一个洞……但又没全破。”
    稍晚一些,尽力把自己收拾得有个人形的埃德面对周围十几个或实或虚的身影,开口解释。
    “我们关上了那扇门,没有让炽翼进入这个世界,但相互拉扯的力量还是严重地破坏了那一方的屏障。幸运的是,屏障的力量是流动的,就像水一样……有些裂缝会自己慢慢消失,正是因为如此。就像是,水从别处流过来,暂时堵住了这个洞,然后泥土在此之下,更为缓慢地修复破损之处……但现在的情况是,这一处的屏障虽没有全破,只是变薄了许多,但了修补它,周围的屏障都变得更加脆弱,甚至,整个世界的屏障都因此而更加脆弱——毕竟它原本就岌岌可危。”
    周围一片沉默。良久,博雷纳两手一摊,开口道:“所以……计划要提前了?”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即使站在那里的不过是博雷纳的影子。
    ——这么大的麻烦,他就只得出这么个……听起来还挺轻松的结论?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博雷纳解释,“我们原本的计划,就是尽量削弱炽翼的力量,在我们准备好的情况下,打开屏障拖它进来,彻底解决它,再利用屏障崩溃时的力量重新建起另一道屏障。而现在,‘打开屏障’不是已经变得更容易了一点吗?而炽翼,它的本体还受了伤,如果我们加快速度,将计划提前……似乎,结果也没什么不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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