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延潮自浦城坐船,数日后即抵延平郡。
    然后自延平郡延闽水而下,这时江水较小,故而通航困难。
    有时水浅搁浅,官船不得不调令百姓拉纤,林延潮若非是着急返乡,平日是不愿意惊动地方,作此劳民之举,但眼下也唯有事急从权了。
    过了延平郡以后,水面渐开阔,已是无人拉纤。
    江面多是大船,这些大船很独特两旁置轮,可以舂水前进后退。
    这一幕看得林用是啧啧称奇,在他想来怎么可能有用轮子不用浆的轮船。难道这是闽地独有?
    不过林用这一番话后,倒令徐光启笑了。
    徐光启与林用解释说,这是车船,也称车浆船,南宋时曾大规模使用,此船发明者已不可寻,大规模使用者有史可查是南宋义军领袖杨幺。
    杨幺平定后,岳飞建议将此车船在军中大举仿制,在采石之战中,金军渡河受挫,金主完颜亮气恼之余见宋军的车船于长江江面上往来如飞,如履平地,当场是目瞪口呆。
    不过宋亡后,车船倒是渐渐少见了。
    林用本就是喜欢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听得有这个故事,不由更是喜欢,当即说要买一艘车船将来带回京里玩。
    林用这一番话倒是让林延潮听得良久无语。
    徐光启看林延潮的脸色正要岔开话题,却见林延潮释然一笑。
    经林用这么一打岔,倒是令林延潮焦急的心情舒缓了一些。
    两岸山峰如柱,脚下江水滔滔,当年进京赶考时,沿着闽水溯流而上时,林延潮也见过车浆船,眼下再度看见,说来离家乡又近了一步。
    林用懵懂时在归德度过,后来在繁华的京师长大,早不把自己看作闽人。但林延潮方知道,无论自己离家多远,在何处为官,唯有这里方是自己的家乡。
    少年时总想着离家乡越远越好,但年长后方明白心底那等牵挂之情,但往往都是明白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不过数日,船到福州洪塘渡。
    尽管是路上紧赶慢赶,但已据年节不过二三日了。
    到省城的前一日,林延潮一家在白沙驿住了一晚,并换了一艘官船。这官船甚大,上下三层。
    听驿丞说,此船本来是福建巡抚巡视地方时的乘船,但眼下特意空出来给林延潮返乡之用。
    林延潮听了知道自己回乡,地方肯定有一番排场,于是他让驿丞再三转告,不用过甚,不可扰民。
    话是这么说,但到了当日,两艘水师福船连夜从江口赶至白沙驿,护卫林延潮官船出行。
    船从白沙驿沿江而下六十里,抵侯官县境内。
    一般而言,省城到任的官员要在侯官县的芋原驿休息一日,然后次日方进省城。
    但对于林延潮而言,却不用如此,因为芋远驿就在洪塘,对林延潮而言回到洪塘就是回家。
    大船在江面上走得很平稳,林延潮负手立于船首,衣襟随着江风响动,船越近洪塘渡口,江面上的船就越多了。
    江岸边一片片的都是疍民的连家船,渔民的鸭母船,以及到到埠头卸货的海船。
    远远望见渡口,林延潮想起当年从这渡口第一次离家去濂江书院求学,也是在这里进京赶考。
    年少时那个‘男儿立志出乡关,学若无成死不还’的自己,如今回来了。
    水师战船清出一条水道,座船到了渡口,林延潮即见到黑压压一片的人迎在埠头上。
    未经靠岸,即听到岸上锣鼓爆竹齐鸣,船靠稳后一道朱漆的船梯搭在船舷上,林延潮不需人搀扶,大步走下船来。
    “恭迎部堂大人荣归故里。”
    码头上已是拜倒了一片,林延潮既不急迫,也不迟缓上踏着满地红纸屑双手虚扶道:“某乃辞官归里之人,诸位不必行此大礼。”
    说完林延潮看向在场唯一一名穿绯袍的官员,但见这名绯袍官员站起身道:“福州知府江铎见过部堂大人。”
    江铎四十许人,看来甚是儒雅,他是万历二年进士,浙江仁和人,从江铎祖父起江家五登进士,可谓是世代簪缨。
    林延潮点点头道:“原来是老太尊,失敬。”
    “部堂大人在前,实不敢当。”
    江铎后,一名躬着身的官员上前道:“学生褚国贤见过……恩师,学生现任侯官知县。”
    林延潮看了对方一眼,想起来这褚国贤是万历十四年进士,浙江武进人。
    林延潮笑道:“原来是你在吾乡任官。”
    “能迎老师荣归梓里,这是学生三生修来的福分。”
    林延潮微微颔首。
    然后福州,侯官两县大小官争先恐后地向林延潮见礼,林延潮徐徐道:“吾这一次辞官只求几亩薄田耦耕,这一番夸耀非吾所愿意,太过了。”
    众人听了都是垂下头,林延潮也知道自己这番话,说了也无人肯信。
    众官员见过,然后就是乡绅,生员。
    正见礼间,但见人群一阵骚动,林延潮转头看去,但见无数乡民翘首朝这里看了过来,只是苦于官兵阻拦。
    林延潮当下走向人群,众官员们都是如群星捧月跟了过来。
    林延潮来到人群前对官兵道:“都是吾之同乡,不必如此。”
    官兵们散开,原本拥挤向前的人们见到距自己三步远的林延潮反倒是不敢动了。
    林延潮正要说什么话,却看见一名老妇人,一定睛两步上前扶住对方道:“这不是三婶吗?”
    那老妇人激动地道:“潮囝真是你。”
    林延潮眼眶微红道:“三婶你怎么来了?”
    这老妇人道:“潮囝,人家都说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常常能见过皇上。我听了还不信,我就想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怎么一下子就是成了状元,当了大官,随时能见到皇上。”
    “别人都说,你一个老太婆懂什么,你只要知道皇上在城里给潮囝修一座的老大的牌坊就是。我说你别骗我,我老婆子腿脚不好,哪里能进什么城,就算进了也不识字。今天听乡里说潮囝你要衣什么锦还什么乡,我就半信半疑就跑来了,潮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中了状元,当了大官。”
    闻言林延潮忍不住举袖拭泪,哽咽地道:“没错,三婶他们说得是真的。”
    “当真?”
    一旁穿着官袍的褚国贤走了过来,作礼道:“老人家,是真的,我是本地的知县,可以作证。”
    三婶看着吃惊道:“老父母?哎呀,老太婆我……”
    褚国贤慌忙将欲下跪的三婶扶起,并连道不敢,旁边一身绯袍江铎也是走来,和气地笑着道:“本官是福州知府,也可以帮部堂大人向老人家作证,这回老人家该信了吧。”
    见三婶不知所措,林延潮扶着她的手道:“三婶无论如何,我都是当年那个潮囝,你从小看着长大的潮囝。我幼时与浅浅饭吃不饱,衣穿不暖,你家里也不宽裕,却时常接济我们一顿饭,给衣穿,此恩此德我一辈子都不忘记。”
    三婶见此才点点头道:“没错,你是潮囝,你是潮囝,哎,当年我也是看你与浅浅自幼没了爹娘然后相依为命,又被你那刻薄的大娘欺负,看不过去这才……”
    说到这里,江铎,褚国贤都是满脸尴尬,各自轻咳一声,走开几步抬头望天。
    一番叙旧,林延潮道:“三婶,眼下我回乡了,等过几日就用轿子接你进城到我家里看看浅浅,也看看我两个儿子。”
    三婶闻言笑得合不拢嘴:“潮囝,是个念旧的人。”
    说话间,陆续有乡人陆续上前见礼。
    “状元公,小人是吕大望,当年你在我这里买过包子。”
    “状元公,小人是张歪嘴,现在接了我的爹的班,在城里开酒楼,到时候还请你赏光。”
    “状元公,状元公,我是陈大眼……你还认得我吗?太好了。”
    “当年你中了状元,我们洪塘人都是不敢相信。我与好友说我和你是同乡,还见过面。但他们都说我吹牛,这一次我把他们都拉过来见识一下。”
    “状元公,现在整个福建的百姓,都知道咱们洪塘这个地方。”
    面对乡人,林延潮一一作礼,而方下船的林用看着林浅浅问道:“娘,爹干什么流眼泪啊!”
    林浅浅闻言也是轻轻拭泪道:“你爹哪里哭了,你看错了。”
    因为时辰不早,公人再三请林延潮上轿,林延潮这才允了,然后将林用叫来与自己同坐。
    轿子起后,林延潮挑开轿帘,但见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向林延潮挥手示意。
    林延潮拱了拱手,然后对着抬头可见的青山与坐在自己怀里的林用道:“那就是洪山,翻过了这山,就是为父少时长大的地方,当年我就是从这座山走了十几里路去乡学里读书,然后遇到了我的师长……”
    林用丝毫不懂林延潮为何这时候告诉自己这个,唯有继续听着。
    “吾少时虽穷,但所遇都是最好的师,他们教会我读书做人的道理,而吾乡民风虽谈不上淳朴,但百姓们却好读书,知上进,自宋以来出了近百名进士,称得上人杰地灵……”
    林用听着父亲徐徐说道,此刻轿子经过了半里长洪塘街。
    林用但见街上有一座巨大的牌坊,牌坊匾额上书‘状元’二字,左边竖写‘万历庚辰年会试’,右边竖写‘中式头甲第一名林延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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