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座上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并坐左右。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捋着花白的胡须道:“你这一次回老家病都养好了吗?”
    林延潮道:“劳恩师挂念,学生病都已是好了。”
    “好了就好。昨夜奉召进宫,一宿没睡看来这精神也不错。你是办实事的人,没有一个好身子好精神是不成啊。”
    林延潮道:“学生只是擅争风气之先,哪里能办事。而且学生脾气也不好,下面的人常有非议,言学生气量狭小,远远不如恩师能以仁德服众。”
    申时行闻言笑着道:“你这话倒是令老夫想起了徐华亭,记得当年海刚峰讥讽徐华亭,说他是甘草宰相。这甘草药理上说,甘平补益,又能缓能急,对一些性情猛烈的药物监之、制之、敛之、促之为君为臣,可为佐为使,能调和众药,故而有药中国老之称。”
    “故而老夫以为这甘草宰相未必是海瑞的讥词,反而是对徐华亭的赞许吧。”
    谁都知道海瑞,徐阶二人最后闹得是如你死我活一般,但申时行仍是觉得海瑞赞誉徐阶,这或许就是为宰相的气度。
    林延潮道:“恩师高见,这为甘草这无论是谋国还是谋身,都是极好的。”
    申时行点点头,捏须继续道:“如为甘草者,威福是皇上的,政务是六部的,言路是台谏的,如此为相能调和就好。不能为甘草的,臭脾气如高新郑者,也是能当国的。正所谓千古无同局,一朝一代何曾有一模一样的宰相。”
    “不过老夫以为可为宰相者,要如诸葛亮读书,独观其大略即可。也要如陶渊明读书,有时候要不求甚解。至于君臣相得,更是古今不易。这几句话,你可一定要记住了。”
    林延潮闻言一凛当即道:“学生记住了。”
    申时行笑了笑道:“你可知我这一次召你回京任礼部尚书为何?”
    林延潮道:“学生擅自揣测是不是朝廷现在正值用人之际?”
    申时行闻言抚掌笑道:“可以这么说,老夫这一次调你进京,既是为公,也是为私。为公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在朝堂上可以为国家出谋划策,至于为私……”
    说到这里,申时行却没有说下去。
    林延潮道:“还请恩师明示……”
    但见申时行笑了笑道:“至于为私的话,老夫方才早已是说过了,就不再重叙了。”
    林延潮闻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但觉得双肩沉甸甸的。
    申时行道:“好了,你的事说完了,说说老夫自己的事。老夫入阁十几年,当国也有七载,上上下下也有厌倦了。为官当思退,退了也好,耳根子清静,再也没有人指着老夫说事。”
    “退了好啊!”
    林延潮急忙道:“恩师春秋正盛,实在不必有此念头。学生这一次回来,就是要为恩师鞍前马后效力的。”
    申时行道:“知足不辱,当初你能劝张江陵归隐,为何放在老夫这里,你就不劝了?”
    “其实自洪武年以后,我朝内阁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然而内阁到底是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太阿不可久持,越长久越难善终,上上下下都要忌你,殷鉴不远啊!”
    林延潮听申时行屡次谈这上上下下,知道申时行已经感觉到天子对他的忌惮之意了。
    林延潮不平道:“圣上要重现世宗皇帝那般乾坤独断,但是从先帝即位以来,高新郑,张江陵,以及恩师在位理政,天下之事皆井井有条,为何圣上不知垂拱而治的道理,将朝政都放手给大臣呢?”
    申时行闻言笑了笑,若要与林延潮吐糟当今天子的,申时行能够连续说上一个月不带重样的。
    申时行道:“宗海,有些话不是我等身为人臣当言的,特别是你我这个位子上,一定要谨言慎行。”
    林延潮按着膝头道:“恩师,学生担心你将来若是归老之时,恐怕朝堂上党争要再起了。学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做事,但到了那个时候谁来替学生撑着这片天。”
    林延潮劝说申时行为何不能延缓致仕。
    当年张居正可以早点走却不走,现在申时行可以晚点走却要走。
    首辅这个位子不是你坐上去就可以服众的,必须是你能服众再坐上去才能更服众。
    申时行虽是整天被言官批评故能匡正天子,但是在他主持下朝堂上大体的事还能运行,无论是西北边事,还是这一次宗室改革,至少都给他办下来了。
    见申时行沉默,林延潮唯有继续劝道:“恩师,你若致仕,朝堂哪里有人可以服得了上下……”
    “哪个人?”申时行笑了笑,“这个皇上早就选好了。”
    “王太仓?王阁老?”林延潮问道。
    申时行看向林延潮问道:“你以为王太仓如何?”
    林延潮欲言又止,最后将心底所有的话化作了一句:“王阁老他风骨峭峻,但不如恩师多矣……”
    王锡爵虽说是朝堂上下公认的君子,但与林延潮分明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上台自己哪里好受。
    申时行笑了笑,最后肃然道:“无论是谁为宰相,但有一事都必须办,你可知何事?”
    “莫非是国本?”
    申时行点点头道:“国本之事,不是策立太子这么简单。你若是替天子想,那么当劝天子缓一缓,但是你若为社稷江山计,则必须早立国本。这又要回到垂拱而治的话了。”
    申时行说到这里,言语间又是无尽的萧瑟。
    林延潮看着申时行,用一句很俗套的话来表达自己此时的感受就是‘申时行老了。’
    林延潮从申时行那出来后,面色十分凝重。
    从文渊阁出门后,一直到了东华门门前时,却为一名军士拦住道:“这位大人,你的牙牌!”
    林延潮正在想事情,却一时忘了看眼前的路,正想起往腰侧掏牙牌时,却是一愕自己现在还未正式任礼部尚书,哪里有牙牌在身。
    “这尚不成发下来,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林延潮说完这名军士已是脸色发沉,他打了一个呼哨,然后左右几名士卒围住了自己。
    然后值门太监带着一干人也从远处赶来。
    林延潮沉着脸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值门太监道:“这位大人对不起了,你不是第一天当官,皇城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这没有牙牌出入宫城的该当何罪,不用咱家再说一遍吧。”
    “还是说说你没有牙牌是如何进的紫禁城。”
    “我是奉诏进城的,方才就打这里过的。”
    “这里过?”
    林延潮点点头,此刻他唯有将话说开道:“没错,尔等不认得我了,我是新任礼部尚书林延潮。”
    “状元公?”
    “林三元?”
    “失敬,失敬!”
    “拜服,拜服!”
    “惹不起,惹不起!”
    值门太监与守城士卒听闻林延潮的名字,无不改颜相待,退避一旁,让出道来。
    林延潮不由讶道:“何时我有如此名头?”
    值门太监陪笑道:“大宗伯的威名,宫里谁不知道,前有马玉,后有张鲸,又何况我这看门的,大宗伯还请恕小人之罪啊!”
    林延潮笑着摇了摇头,自己真是凶名在外啊!
    看来这辈子是与甘草无缘了。
    于是林延潮在众人的恭送中,走出了紫禁城。
    一见林延潮出门,展明即迎了上来道:“老爷终于出来了,是不是先回府?”
    “回府?也好。有没有吃食?”
    展明当即笑着道:“早给老爷备下了对面街张记的烧饼。”
    林延潮笑着道:“那就好,倒是许久没吃了。”
    林延潮上了马车,看了一眼紫禁城,当即返回府里。
    马车到了府上,看着熟悉的林府字样,林延潮知道自己是回来了。
    林延潮这才下了马车,就见得方从哲,叶向高,李廷机,孙承宗,袁宗道,陶望龄等人早就候在那里,一见自己来了都是上前相迎。
    “恩师。”
    “老师。”
    众人一并行礼参见。
    林延潮伸手虚扶道:“不出两年又再度与诸君相见了,无需多礼。”
    孙承宗上前朗声道:“自老师回乡以来,我等都盼着老师能够早日回京来主持大局,今日我等总算是有了主心骨了。”
    陶望龄道:“一知老师任大宗伯之事,我等就将府里打扫干净,本以为老师今日能回府就能见到老师,不料老师却被天子召去廷议,我们又是失望又是高兴。”
    方从哲笑着道:“大宗伯为圣上所看重,我等脸上也是极有光彩,故而是越等着越是高兴。”
    林延潮闻言却摇摇头叹道:“今日廷议之事不提也罢。”
    众人都是讶然,林延潮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回书房再说。”
    到了书房后,众人入座后,听了林延潮说廷议上的大致经过。
    最后林延潮道:“当年读后出师表里有一句话‘夫难平者,事也。’我是深有感触。做官容易,事功难也。”
    “朝堂上左右掣肘太多,就算我身为大宗伯,但何日才能放手而为?我也是发一发牢骚,你们都是我的心腹,这些话里不少涉及机密,你们不要外传。”
    众人一并道:“学生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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