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认真将邹元标的信读下去。
    但见邹元标在信中又道,当今天下各地灾情惨重,游民弃地者甚多,致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
    然而宫中用度极多,今日取光禄,明日用太仆,信中邹元标劝林延潮为人臣就一定要极力规劝天子。
    他还言天生民不能自治,立君治之,君不能独治,为相佐之。相者也一人之身而社稷朝纲所赖者,必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而后朝廷服万民怀。
    在信中邹元标还言,为宰相大臣要听从百姓意见,舆论清议,如此自然而然就可以达到善治了。
    林延潮读了邹元标的信,觉得邹元标作为政治家确实有他远见卓识的地方。
    同时林延潮从信里隐隐看出委婉劝进的意思,邹元标是让自己听从清议舆论来施政,同时尽到规劝天子的责任,如此我们朝野之士就会支持你,将来入阁拜宰也不成问题。
    林延潮不知道为何邹元标会突然如此抬举自己,竟然认为自己是宰佐之才。可是因申时行的关系(邹元标弹劾过徐学谟),林延潮注定不可能与邹元标走得太近。
    但他这一番来信,林延潮必须认真答之,这涉及他将来如何处理与东林党的关系。
    林延潮于是认真思索一番写信答邹元标。
    对于邹元标之信的明治,善治,林延潮答道,自古以来施政,必先明治而后方有善治,从未听闻过君王不修政治,而使得百姓得以善治的。
    怼了几句,林延潮又道,宰者,古礼司宰割之事,乃诸侯掌祭祀之官,而相乃辅佐君王之意。故而先生所言宰相者,乃佐君王以明正天下之礼而治理天下,此言实为正理。
    然礼治非一道,自古以来上对下者约法,下对上者约礼。太守牧民,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天子令百官,以礼约之不听,则当约法。
    故而要持清议,必先以法,品覆公卿却不可诽谤,裁量执政却不能出位。
    林延潮给邹元标回信之后,不料邹元标再度给他寄信,信中继续与林延潮辩论。
    之后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邹元标经林延潮同意后,将二人书信示于东林书院的学生。
    而林延潮也将邹元标的书信,给京中同僚与学生过目。
    二人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的政见在京师,东林两地倒是掀起一场的争论激辩。
    二三月之交,京里下了一场大雨。
    京里的一处酒家里,店家收了酒幡,看来是要歇客停业的样子。
    不过酒家里,却有两位客人拒着小桌正在对饮。
    这二人分别是罗大紘,乐新炉,他们都是邹元标的老乡。
    一盘盐腌过了水煮笋,一盘米粉蒸肉,还有一盘糟鱼就是他们全部下酒菜,他们一面聊天,一面对饮,桌上的菜也是扫了大半。
    二人正说话间,一名头戴斗笠披蓑衣的男子走入了酒家,看见二人即坐了过来。
    这人脱掉斗笠,可见满脸风霜之色,可知此人近来一定过了不少苦日子,这人并非别人正是汤显祖。
    当年因燕京时报的事,汤显祖避至他乡多年,虽说林延潮任官后,风声已过,但他却已无心求科举。这几年来靠着林延潮当年相赠的盘缠,以及同窗好友的接济,汤显祖走遍天南地北饱览世间,而今又回到京师。
    见了汤显祖来,罗大紘当即笑着道:“义乃到了,小二,再切只鸡来,另外上盘羊肉,再烫一壶好酒。”
    汤显祖坐下后问道:“为何挑了这偏僻之地?”
    乐新炉道:“还不是为了躲避东厂那些鹰犬。”
    最后三个字乐新炉压低了声音,这时候小二端来了酒菜,三人闭口不谈。
    “来,喝酒!”
    罗大紘招呼。
    汤显祖一杯酒下肚,顿时身子暖了许多继续问道:“近来东厂怎么查到了你身上?”
    乐新炉笑了笑。罗大紘冷声道:“还不是乐兄激浊扬清之言,令有些人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汤显祖肃然道:“乐兄为民请命,不顾个人之安危,汤某心底佩服。”
    乐新炉笑道:“义乃兄言重了,我就是这张嘴停不住,其实人生除死无大事。”
    说完几人都是大笑。
    几人吃吃聊聊,鸡与羊肉瞬间就扫了一大半,吃得极是过瘾。
    乐新炉道:“汤兄听闻你这一次从苏州经过,听说了什么吗?”
    汤显祖道:“确实,这一次我从苏州来京,得知苏州民怨沸腾,原因正在于申吴县的家人亲戚在家里明目张胆抢夺民财,霸占产业,因为此事闹得民怨沸腾。吴县知县周应鳌偏袒申家,结果此案被上控至府衙,幸得苏州推官袁礼卿受理,并得苏州知府石汝重仗义执法,将申时行之舅吴之桢,其家人申炳一并押入大牢。”
    “好,大快人心!”
    “当饮一杯!”
    乐新炉,罗大紘都是大笑。
    片刻后汤显祖又道:“但是我却得知申时行改令心腹李涞为应天巡抚治吴,似要不利于石知府啊!不少苏州父老都是替石知府担心啊。”
    罗大紘道:“元辅如此私心家人,实令清议咋舌。若是邹先生在朝必然直疏抨击,看看那申吴县还有何面目继续执政。”
    乐新炉道:“此事不能隐之,必须伸张,让天下百姓知道申吴县的丑事。”
    汤显祖道:“乐兄不可,你现在已被东厂盯上……”
    乐新炉道:“这有何妨,只要能让申吴县去位,那么朝堂上必是一新。”
    罗大紘道:“乐兄尽管去做,吾在朝堂上再替你声张。”
    汤显祖深觉得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彼此意气期许,正是响当当亮堂堂的正人君子。
    汤显祖当即道:“乐兄,罗大人,汤某虽然不才,但愿意尽一臂之力。”
    “不可,不可。”
    “此事你千万莫要牵扯进来,没看见东厂已是盯上乐兄了吗?风险太大。”
    汤显祖这么说,得到了罗大紘的反对。
    汤显祖当即起身道:“当年燕京时报之事,汤某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今日再死一次又有何妨,罗大人,乐兄,你说的对,今日正义不得伸张,就在于庙堂上邪恶难去,申吴县的家人在老家横行霸道,这是汤某亲眼所见的,如此想来其人为相也是个奸恶之徒。”
    “只要能除去申吴县,汤某再所不辞。”
    听汤显祖此言,罗大紘,乐新炉二人又劝了几句,但见劝不动汤显祖。
    罗大紘叹道:“那么好吧,就由罗某出面在朝堂上联络言官,乐兄联络在野的有识之士,而义乃就收罗申吴县的罪证,这一次我们要让申吴县罢相回家。”
    “正是如此。”
    这时候汤显祖又喝了几杯,顿时觉得慷慨激昂,意气万丈,以往他写传奇将情绪化入,每逢本上有贪官污吏,都恨不得当场化身为钦差按臣,当场惩奸除恶,为民请命。
    今日他能得此机会为国除贼,特别是为铲除申时行这样高居庙堂之上窃国大盗尽一份力,那当是多么值得大书特书之事,比写了十本传奇还是痛快。
    片刻后汤显祖辞别了二人,穿上蓑衣斗笠走到了雨中。
    罗大紘看着汤显祖的背影,目光深邃。
    乐新炉突道:“匡吾为何要将义乃拉近这局里来呢?他可是乐某十几年的好友啊。”
    罗大紘道:“成大事者不可拘泥于小节,只要能扳倒申时行,纵然是罗某乌纱落地又有什么呢?”
    乐新炉道:“但是义乃能帮得上多少忙?”
    罗大紘道:“此人是林侯官,郭美命的好友,当年禁报时,他逃了出去,后来林侯官得势后他虽是远离,但交情仍在。而今只要在此事牵扯上他,必会让申吴县对林侯官生出猜忌。”
    乐新炉问道:“二人生出猜忌于大局有什么好处?”
    罗大紘道:“近来我与赵宗伯,邹先生都有书信来往,他们都赞林侯官为官有清望,又是难得的治国之才,至于顾先生对林侯官面上不以为然,但心底实是佩服。但美中不足就是林侯官太过阿附申吴县了。”
    乐新炉闻言道:“所以罗大人的意思,就是要将林侯官拉到我们这一边。”
    罗大紘点点头道:“没错,只要他能与申吴县,许新安划清界限,将来我与赵宗伯,邹顾两位先生就可以在朝野上为他高呼。就算不能入阁,以他现今的地位,也是能够一壮我们的声势。”
    “那么此事邹先生,顾先生知道吗?”
    罗大紘点点头道:“略知一二。当然邹先生还是更期望,林侯官能主动弃暗投明。”
    “至于顾先生则觉得此人功名心太重,心底还指望着将来有朝一日申吴县会推举他入阁。”
    “但是邹先生早说了,天子不会再允许本朝再有个如张江陵的宰相,故而以林侯官的性子,天子绝不会让他入阁,就算申吴县推举了也是无用。倒不如我等形成舆论,若满朝皆许,天下之人都极力推举,那时纵然是天子也不敢忽视清议。”
    乐新炉闻言点点头道:“高,实在是高明。罗大人这么一说,我就都懂了。”
    罗大紘道:“是啊,自古为宰相者,多是出自天子所授,少有百官所举。天子所授,又怎么能期望他可以置身于纲常天道之中,约礼天子。故为宰相者必由百官所推,不可由上意所出。”
    “而当今之才,若论众望所归,能被百官推举者,唯有林侯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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