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林延潮动雷霆之怒,孙承宗本是一肚子替袁可立说项的话都咽了回去。
    林延潮稍稍平息怒气,袁宗道看林延潮脸色,即问道:“稚绳我来之前就劝你了,外官每年要送京里官员多少炭敬,冰敬?科道言官是多少?内阁中书是多少?寺卿是多少?部卿又是多少?内阁大学士又是多少?”
    “这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在朝为官的官员没有一点错处。上一次我的同年要求见一面次辅许阁老就用了五百两,不过说了几句话。更何况元辅是恩师的座主……”
    孙承宗闻言面色凝重,握拳不语。
    林延潮听了袁宗道的话,脸色稍好起身负手踱步后道:“我虽然是礼卿的老师,但不是他的父母,他真要办什么我也不可阻拦。毕竟元辅是我的恩师,不是他的恩师。”
    “若他心意已决执意如此,我也不会再勉强他,但以后他出了任何事,都要自己当着,我都不会帮他。”
    “稚绳,伯修,你将我这话转告给他。”
    “是。”
    孙承宗,袁宗道二人一并称是,然后从房门退了出去。
    二人都是脸色凝重,袁宗道道:“稚绳,你应当立即警告礼卿让他不可执意而为。”
    孙承宗沉吟道:“伯修,我与恩师相交近十年,以我了解若他真不许礼卿去办此事,定然有一百种办法,但他却没有直接吩咐,而是透过你我之口告诫礼卿,这未尝不是一等让步啊。”
    “稚绳?”
    孙承宗道:“恩师的意思很明白,元辅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应当报答,但对于礼卿而言,元辅又不是他的老师,他何必去顾虑这一层呢?”
    袁宗道疑道:“稚绳?恩师真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是想当然尔!”孙承宗自顾言道。
    袁宗道闻言不由气结。
    数日之后,朝堂上人事又有变化。
    兵部尚书王一鄂病卒于位,当时边事不宁,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天子意属由敢于任事的石星出任兵部尚书。
    廷推之后石星得以出任兵部尚书,而户部尚书之位空缺,对于户部尚书之位,则由杨俊民顺理成章的出任。
    杨俊民出任可谓是众望所归,陆光祖没有反对,许国,林延潮,石星都表示了支持。但唯独分管户部的内阁大学士王锡爵极力反对。杨俊民上任后,王锡爵以家人生病为由请求归省,天子这时候哪里肯放王锡爵走。但王锡爵连续上疏且态度坚决,最后天子只好允王锡爵归省回家三个月。
    言官们认为经略郑洛只知防守不知进攻,同时因申时行被劾在家,王一鄂去世,朝廷命在清流中名望极高的魏学曾为三边总督派至西北与郑洛搭档,当时在廷议上林延潮明确表示反对,认为郑洛一人足矣,派魏学曾去事权不一,更何况一人主和,一人主战必会起争执。
    但是林延潮此论被兵部尚书石星反对,石星以陕西巡抚叶梦熊弹劾郑洛,以及众言官们弹劾郑洛为理由于廷议与林延潮争论。次辅许国支持了石星之见,启用魏学曾为三边总督。
    数日后国子监祭酒出缺,右谕德萧良有由其老师刘虞夔,吏部尚书陆光祖与林延潮推举,而另一边则是詹事兼侍讲学士刘震元相争,许国石星意许刘震元,最后在九卿会推上,萧良有以微弱票数获胜,被天子钦点为国子监祭酒。
    这边林延潮不能舒展,在另一边言官弹劾申时行已到了高潮。
    首先是御史李用中弹劾申时行指示家人申柄以及其母舅居乡横行霸道之事。
    申时行上疏自辩,同时请求辞职。
    而福建按察副使李琯弹劾申时行十罪。
    这十罪将申时行为首辅十年的‘罪名’一一列举,一帝寝漏水,二在外散布天子意图易储的谣言,图谋拥立之功,三请圣谕将言官罚俸一年,四将言官弹劾申时行的奏疏留中不下,五次子申用嘉冒籍,女婿李鸿顺天乡试舞弊得中,六家人宋九以贿赂任京营经历,还冒支双俸,七收受前三边总督郜光先的贿赂,使河洮二州沦陷于火落赤部,八收受李成梁贿赂以败报捷,九……十……
    此疏一上,京城震动,若是之前言官弹劾都是一条两条,这十罪一上就是总攻了。更何况李琯还是申时行半个门生。
    申时行闻此坚决辞相,天子下旨将李琯革职外,继续挽留申时行。
    不过这时候谁都知道申时行去位在即了。
    现在内阁之中由于申时行坚决在家,王锡爵又回去了,只剩下许国,王家屏二人,当时有人建议许国向天子题请增补阁臣,许国却是不肯。
    这日林延潮又在廷议与石星争执,原来福建巡抚赵参鲁来报说倭国意欲联合琉球进兵,林延潮提出早作准备加强防备,石星却主张应先西后东,朝廷先将精力都集中在平定火落赤部的叛乱上。
    二人之间的争执,最后又以许国支持石星作为结局。
    廷议结束的一刻,林延潮从座椅上喝茶,倒是没说什么。
    却见许国脸上倒是隐隐有几分笑容,更有几分得意,然后与王家屏闲聊。
    林延潮看了空悬的主位,以及坐在次席的许国。以往廷议上,尽管申时行为首辅,自己尚且不得伸展,现在许国主持廷议就更难了。
    林延潮当即站起身来,向许国拱了拱手表示告辞。
    许国表面挽留道:“大宗伯何必走得如此着急,一会我等还有石大司马在东阁再聊一聊。”
    林延潮道:“衙门里还有事不敢耽搁。”
    许国点点头道:“也好,本辅欲凑合一下你与石大司马看来唯有下次了。”
    许国如此说倒显得林延潮有几分不识抬举了。
    坐在林延潮一旁的石星捏须沉吟不语,林延潮看了石星一眼笑道:“不必了吧,我与石大司马只有道路不同,却没有什么私怨,所以没有需要化解的,石大司马你说是不是?”
    石星起身道:“大宗伯此言不假。但石某有一言不得不讲,大宗伯为春官,身为礼部尚书,兵事非汝职掌所在,大宗伯一再与石某与兵事上争执是否有所不妥?”
    林延潮道:“石大司马之前任户部尚书这是如此说的,户部之事你一人拿主意,不虚他人分说,但这才任兵部尚书不过半个月,又变得别人说不得了。若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那么林某敢问石大司马一句,以后九卿廷议又议得什么?”
    眼见林延潮与石星又要互掐,官员们立马上前好言相劝。
    然后就在这时候,一个尖锐声音传来:“几位部堂在争执些什么吗?”
    众人看去原来是秉笔太监陈矩。
    林延潮与石星互看一眼,二人作为文官集团,虽是在内部矛盾重重,但在太监这样的外人面前还是要保持和睦的。
    二人各退了一步,许国闻此上前笑着道:“些许议论而已,这也是君子和而不同,陈公公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矩笑了笑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咱家此来是找林先生的。”
    众人都看向林延潮,心想莫非林延潮与陈矩有什么勾结,那也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但见陈矩笑了笑道:“陛下有旨,请林先生立即到乾清宫见驾。”
    众官员们都是吃了一惊,天子多久没有召见官员了,这一次竟召了林延潮。
    众官员里脸色最难看的是许国。
    申时行自打算致休后,许国一直等待天子单独召见自己。但天子始终没有这个意思,许国本人也尝试过主动用揭帖的方式来与天子沟通。
    但是天子却回旨给许国让他不用使用揭帖这样传悄悄话,递小纸条的方式说话,有什么事直接上疏好了。
    天子这么回答令许国十分失望。
    但是天子在申时行去位在即时,接见林延潮到底是何用意?
    听陈矩之言,林延潮也是心情复杂。
    以前自己身为讲官时,随时都可以见到天子。
    当初自己被贬归德回京面圣,天子算是第一时间见了自己。而眼下自己任礼部尚书已有半年,与天子没有任何沟通。
    虽然众大臣也是如此,但林延潮感到有些圣眷不在,至少还在生自己的气。
    但这一次天子突然召见自己,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于是林延潮与陈矩二人一起进宫。
    路上陈矩倒是很亲切主动挑起话头。
    “对了当年查抄张鲸家宅之后,那二十万两银子部堂大人是怎么用的?”
    林延潮看了陈矩一眼,反问道:“什么二十万两?我怎么不知道。”
    陈矩闻言大笑,然后道:“正是如此,从来没有这二十万两银子,不过因为此事以后你我倒是在一条船上了。”
    “多谢公公抬举,林某也是如此认为的。”
    陈矩点点头正色道:“既是如此,咱家就不与你绕弯子了,你可知天子这一次召你何意?”
    “还请公公明示。”
    陈矩道:“多余的话我不是说,但咱家要告诉你,一会儿面圣时最好要知无不言,因为成败在此一时。”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正要相问。
    陈矩已是停下脚步伸手向前一指道:“陛下就在殿中,咱家就送先生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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