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仪制司郎中何乔远在司里办完事,于是坐了轿子回府。
    何乔远乃泉州人士,万历四年时与林延潮同榜中举,又在万历十四年中进士,与林延潮不仅有乡谊,年谊,还有师生之谊。
    自他至礼部后,办事精明干练,深得林延潮赏识,故而从员外郎提拔为郎中,主管礼部第一司仪制司。
    刚回到府上,何乔远即见到门子来报道:“老爷,仪制员外郎于孔兼与新任主事顾允成来府上拜见老爷。”
    何乔远一愣然后笑了笑,新任主事顾允成乃吏部考功司员外郎顾宪成的弟弟,他有这么深的背景,新官上任前还来私宅拜见自己,这是一件好事。
    “他们穿着官服吗?”
    “都是常服。”
    何乔远道:“那先安排他们坐着,我更衣后再见。”
    更衣后,何乔远换了燕服在客厅见了二人。
    顾允成一见即道:“老大人在上,请受卑职一拜。”
    何乔远见对方不称自己司君,而称老大人点点头道:“不敢当,早听闻叔时有一位极出众的兄弟,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顾允成也道:“不敢当,家兄曾在我面前提及老大人的名号,但可惜平日却少了亲近。但是他当年为观政进士时,与刘漳浦以气节相慕,一起激谈朝政,抨击时事,还曾一起上书座主申时行指画国事,刘漳浦曾多次盛赞老大人,言老大人之才远在他之上。”
    何乔远闻言哈哈一笑。
    这刘漳浦就是刘廷兰,漳浦人士,万历四年福建乡试时与他,林延潮二人同榜,他与何乔远交情极好。万历八年时,刘廷兰又中进士,在京观政时与顾宪成交好,这一件事何乔远是知道的。
    不过刘廷兰向来眼高过顶,从不轻易服人,怎么会说出才华远在他之上的话。不过对于这样的奉承话,何乔远倒也不会计较的。
    “此言过誉。”何乔远淡淡地道。
    双方寒暄后,开始聊起话,聊来聊去就提到了京察上。
    于孔兼道:“这几个月京中官员因京察之事,可谓是风声鹤唳,官员们上下不少因此惴惴不安。恐怕咱们礼部少不了要筛掉不少官员。”
    何乔远道:“我等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况咱们礼部是众所周知的清水衙门,朝廷不会无缘无故罪人的。”
    于孔兼道:“话是这么说,但今时不同往日啊!咱们礼部以往有林侯官在外撑着,林侯官又有申吴县撑腰,其他衙门都不敢惹咱们。但申吴县致仕后,王太仓归省,以皇上对他的信任,内阁威势恐怕要更盛于申吴县之时。”
    “以往林侯官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有他为难别人,没有别人敢为难他。但王太仓不是申吴县,他回朝时就不一样了,听闻他有意以建储之事于百官面前树立威信,而林侯官这两年来却与建储之事上毫无建树,所以这一次听说不仅林侯官要失势,连礼部尚书之位也要易手。”
    何乔远道:“元时所言的事,我也有耳闻。大宗伯在部以来,部里的事可谓井井有条,王太仓也不能说撤就撤吧。”
    于孔兼道:“此事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京察就要到了,大宗伯怕已是庇护不了咱们礼部。”
    何乔远叹了口气。
    这时于孔兼对顾允成道:“季时,礼部现在就是如此,你兄长这一次主京察之事,可要为我们的官员说说好话啊。”
    听于孔兼这么说,何乔远心底一动。顾允成则是一脸惶恐地道:“司君言重了,京察的事向来是太宰与总宪执掌,家兄说过了他在考功司只是行份内之事。”
    于孔兼笑着道:“季时,司君面前又何必自谦呢?满京城官员里谁不知道,吏部考功司的赵梦白与顾叔时乃是当今孙太宰最器重的人呢。”
    何乔远端起茶盅,笑了笑道:“是啊,京察之时还请令兄高抬贵手才是。”
    顾允成连忙道:“老大人言重了。家兄对老大人一向敬仰,老大人又什么吩咐,卑职一定转达就是。”
    何乔远笑着道:“不敢当啊,何某要求令兄多多帮忙才是。”
    何乔远算是明白今日于孔兼,顾允成二人上门的来意。
    二人聊了一阵后即是告辞了,何乔远心思沉重地回到了书房,他不由道:“这于元时在部时还是一口一个大宗伯,现在都改口称林侯官了。”
    “看来还是顾叔时厉害,他这一回朝即不知为吏部拉拢了多少人,这一次把手都伸到礼部来了,真可谓长袖善舞啊!”
    想到这里,何乔远当即对外头言道:“立即备轿,我要去林府。”
    正月的礼部。
    连绵细腻的春雨落在公堂旁的天井里,正月刚过,各衙门开印后都有些疲乏与怠慢。
    唯独礼部上下倒是一开衙后即是进入了忙碌。
    正在坐堂处理公事的林延潮,这几日渐渐感觉到一丝异样。
    身为衙门里的官员,对任何细节之事都极为敏感。比如说现在,林延潮可以感受到下面向自己奏事的各司官员面上虽是恭敬依然,但神情态度之间却比以往有些一些不同。
    到底如何不同,林延潮一时也说不上来,但身在衙门久了,总能敏锐地体察到一二。
    林延潮明白这样的变化从何而来。
    正如同天子与内阁大学士的关系,决定了内阁大学士的权势一样。
    内阁大学士与六卿的关系,又决定了六卿的权势。
    这就称之为背景。
    天子不信任王家屏,所以上下都知道他是迟早要走的。无论王家屏怎么搞好与天子关系都弥补不了。
    而天子器重王锡爵,所以上下都知道他回来后,内阁权势就不一样了。
    但是林延潮与王锡爵的关系,却很是一般。
    关系一般,如此以后慢慢的也有下僚轻慢了。
    但林延潮明白的是申时行走后,这样的局面,自己迟早必须应对。
    之前内阁六部一盘散沙,大家谁也统御不了谁,现在王锡爵回朝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六部恢复以往唯内阁之命是从的局面。
    而据陈矩说,王锡爵要以建储之事为第一功,从而推翻自己皇长子皇三子先后出阁读书的建议,而改由三王并封,那么自己因政见不和下马倒也是可以理解,林延潮也未必会有多‘怪罪’王锡爵。
    毕竟他要换合乎他政见的礼部尚书,来推行他的主张。但令人觉得不悦的是,王锡爵从头到尾没有与自己商量过,甚至招呼也不打一个。
    那架势仿佛是告诉你,到时候等通知好了!
    想到这里,林延潮端起公案旁的茶盅时,倒是有些不能心平气和。左右堂吏见林延潮神色阴沉的这一幕,都是提心吊胆。
    最后幸亏这样的神情在林延潮脸上只是一闪而过,他倒是笑了笑将茶盅里的茶喝了大半碗,然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王锡爵回朝后要建储,所以第一个拿礼部开刀,一旦建储之事办成,那么他宰相的威势就会拔高到一个高度,以天子对他的信任,恐怕连当年的申时行也会不及他的权势。
    可是自己礼部也就算了,毕竟权势最轻,绝对没有跟内阁叫板的势力,既然内阁要收权,就回到过去继续在内阁大佬面前装孙子好了。但王锡爵的权归内阁之举,六部之中最为不满的,绝对是能与内阁抗衡的吏部。
    林延潮不愿自己出头与王锡爵碰,倒是要看看吏部如何应对。
    他与吏部尚书孙太宰打过交道,此人可是深不可测啊。
    这时候,陈济川来了他向林延潮道:“老爷,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托人给你送来一封私信。”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或许吏部也是坐不住了。单独对抗王锡爵,当然是不够,但若是能联合自己一起反对,那么局面就不一样了。
    毕竟过去一年事归六部的局面,各部还是相当满意。
    于是林延潮接过赵南星的私信读了起来。
    读了之后林延潮将信放下心想,相较于王锡爵,这赵南星还是不错的,但仅仅是不错而已,毕竟人家跟自己商量了,哪怕仅仅是一封书信。
    林延潮站起身来,看着天井里的细雨。
    是赵南星,还是顾宪成的主意,已经不重要了。不过可以看得出来,内阁与吏部在此事上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这等默契却令自己一时无力施为。
    而一旁来给赵南星送信的心腹一直在偷窥林延潮的神色,但见他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来前他已接受了赵南星的叮嘱,就算林延潮发再大的火,他也要顶住然后回去如实回报。
    林延潮回过头看向来送信的赵南星的心腹,淡淡地道:“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他的好意我知道了。只要他能答允信中承诺之事,那么我林延潮归去又有何妨,让贤与能也是一段佳话啊!”
    那名仆役见林延潮的神色微微一愕,然后立即道:“是,小人记住了,这就回去禀告老爷。”
    “对了,老爷还有一句话还请我转告大宗伯。”
    “什么话为何不写在信中?”
    这名仆役道:“老爷说了要等大宗伯看完信再说,老爷说,无论大宗伯有了任何决定都比犹豫不决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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