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在明人笔记里看明末官员行贿。
    里面有一段说,广东,浙江的官员,常以珍珠贿京官,不以升计,是以斗来计算的。
    此珠为合浦南珠,若珍珠大者,一颗可值百两。而朝廷五年一采,为天下奇珍,朝廷贡品。
    纸上得来终觉浅,今日胡提学则是给自己上了一课。
    林延潮心底却难以将眼前的胡提学,与年少时那仰望的蕴藉博雅老者合在一起,于是垂下头道:“既是如此,学生这就替老师安排。”
    胡提学察言观色却见林延潮神色淡了几分。
    胡提学微微沉吟有了决定,旁顾正见案上有一瓷盘,盘上承着木瓜蔬果,他挥了挥手示意许忠钦退下。
    许忠钦走后,胡提学将瓜果取下置于案上,将空盘往皮袋里一插。他抄出一盘珍珠后,放在案上。
    因装得太满,还有数颗掉落在地,胡提学却也丝毫没有去捡的意思,就端坐在那看林延潮的反应。
    几十颗豆大的珍珠,在盘间晃动,珠光宝气,摄人魂魄。
    林延潮目光从珍珠上收回,迎上胡提学的目光问道:“老师这是何意?”
    胡提学捏须道:“你虽是我学生,但老师也没有空手上门的道理。”
    胡提学这一盘之珠虽不过豆大,大约在好几百两。当然依他说带了数斗珍珠而来,那值数万两之巨,所以这一盘珍珠于他言真不算什么。可是这盘珍珠对林延潮而言,数目却颇大,数倍于他的年俸。
    林延潮想到这里,将盘子一推道:“老师,此这礼太贵重了,弟子不能收。”
    胡提学笑着道:“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宗海你身为京官,平日甚为清苦,这点薄礼略作补贴之用。这是老夫的一点心意,你我师生一场,亲如一家还需如此见外吗?”
    林延潮连忙道:“老师你误会了,你对学生恩同再造,你朝觐之事,学生不过稍尽绵薄之力,若收了你的珠宝,此事传了出去,弟子不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说学生是忘恩负义之徒。”
    胡提学温和地笑着道:“谁说老夫是托你办事了?老夫已与你说得很清楚了,就是你我师生之间的馈赠,你身为京官,日子过得寒碜,老夫帮你一把又如何了?你切不要多心,安心收下就是。”
    “即是馈赠,那也是该学生孝敬恩师才是,怎敢劳恩师给学生,学生实在惶恐。”
    胡提学见林延潮仍是坚持不肯收,脸上笑容渐去然后道:“宗海,你不肯收,是嫌弃此珠来路不明?怕有辱你的清廉之名?”
    见胡提学沉下脸来,捏须盯着自己,林延潮略一思索,强笑着道:“老师,学生何尝有什么清廉之名?既是老师这么说,学生纳之就是,只是于老师不免有愧疚之意。”
    见林延潮服软,胡提学闻言点点头,又恢复了笑容:“不过一盘珠而已,算不得什么,汝不曾外放,不知外官行止……此中不好细说,只是你内心不需因此妨碍就是。”
    “是,”林延潮笑着道,“学生只是想起老师往日在闽时恺悌爱人,敷教以宽,闽中士风为之一变。”
    胡提学摆了摆手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这些事不要再提了。”
    林延潮笑着道:“学生怎么能不记得,老师在闽中政声清明,士子们至今犹有颂之。老师擢浙参政时,弟子曾往府上拜别,当时老师还赠学生手书,手书里要弟子努力用功,却不可拘于举业,清介孤直,未必高第,却能立身。这一字一句,学生都记在心底呢。”
    胡提学怫然道:“宗海,你说来说去,还是在拿话在刺老夫是么?京城居大不易,你能住此华宅,可是清介孤直?”
    林延潮道:“不敢,弟子只是在以五十步言百步。”
    “你……”胡提学见林延潮如此说顿时僵住,深吸了一口气,“宗海你还不知吗?海瑞都曾说过,朝觐之年,为京官收租之年,朝堂风气如此,老夫有什么办法?”
    林延潮拜下道:“学生并无他意,只是恳请老师听学生肺腑之言,老师尚是参政已是得数万两金贿进藩司,若他日得藩司,岂非能以数十万金贿得督抚,此皆民脂民膏。老师教诲之恩,学生一生不敢忘之,正所谓父有诤子,则不陷于不义,老师如父,故而学生斗胆谏之,恳请老师能听我一言。”
    胡提学见林延潮这般,亦长叹口气将林延潮扶起身道:“宗海,你为官日子尚浅,尚有赤子之心。这几年老夫也曾扪心自问。商贾逐利,故家财万贯,但只是商贾而已,但是你我为官,寒窗苦读几十年,得进士出身,若整日想着捞钱,干与商贾一般逐利之事,那么朝廷之社稷,就真没有希望了。”
    “可当今吏治败坏已是如此,外官没有金银贿赂,能够得官吗?老夫与其守皓皓之白,不蒙世俗之尘,但不如抱残守缺,搅浑其泥而扬起波,只饮其酒而不食其糟。老夫知你以为我在矫饰,但吾所言非虚,这一次你若帮老夫得以升迁,所得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你不愿帮忙,那也罢了,老夫不会怪你,另外找人请托就是。”
    林延潮喜道:“老师这么说,学生当然信之。请老师放心,引荐张鲸之事包在学生身上。”
    胡提学见此露出喜色。
    胡提学离去后,陈济川从壁后走出,先看案上一盘珍珠。
    陈济川向俯身在堂上捡珍珠的林延潮问道:“老爷你信胡参政的话?”
    林延潮捡好珍珠尽数放入盘中,道:“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吾又不是御史,就算我是御史,又不能大义灭亲弹劾自己老师,如此自绝于官场矣。故而只能当面犯颜,宁可得罪老师,也要规劝,尽弟子之义。但引荐之事,乃是老师所托,不能推辞。”
    “再说引荐张鲸,对我也是有利。”
    陈济川笑着道:“当然这金银珠宝,人人爱之。”
    林延潮不由笑着道:“你只见得短利么?几十颗珍珠何足道哉?眼下我正愁无门路结好于张鲸,这一次老师请托,正好与我作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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