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众人夸奖,林延潮微微一笑。
    彭员外送林延潮两千两此礼是否太重?
    当然太重。
    但对于彭家而言,出一个进士是何等意义。
    彭家有钱归有钱,但在本地读书人中却不甚被人看得上。在归德大族中,彭家不如沈,宋二家,原因就在于家族里没有出一个进士。
    有了一个进士出身的子弟,彭家就可称得上富而好礼,当得起儒商二字。
    由徽商,晋商可知,他们为了子弟读书出人头地,砸了多少钱。内阁大学士里张四维,许国都是商贾子弟,最后都官至宰辅。
    故而对彭员外而言,出了一个进士,家族少说有二十年兴旺,拿出两千两来,何足道哉。反而若不送重礼,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彭家显达后不知报恩。
    不过身为官员,林延潮这钱却不能收,将钱转赠给府学,既给彭家名声,也成了自己名望。
    故而林延潮将钱赠给府学,林延潮与彭家都是皆大欢喜。
    彭员外告辞前命人私赠了一副元四家之一吴镇的洞庭渔隐图。
    回到院里,林延潮展画一看,这洞庭渔隐图绘得是江南水乡之美,说得是归隐田园乐趣。画上吴镇自题一首诗,‘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花新,只钓鲈鱼不钓石。’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彭员外真是有心了。”
    一旁陈行贵笑着道:“农商钱庄都靠司马维持着,何况彭员外其子刚中了进士,朝中无人如何做官?故而这才借师生之名,赠画乃结好司马,至于摆谢师宴乃向众人上告之,新贵人是司马的门生,这样官场上也无人敢欺生。”
    张豪远恍然道:“这果真没有无的放矢的道理。”
    陈行贵道:“我等行商,凡一文钱都有一文钱的买卖,彭员外能将家业办得这么大,当然是其中好手。”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我岂不知彭员外之意,他借重于我今时今日之地位,我也不是借重于彭家?大家不必在意。”
    众人闻言都是点头。
    官场上为何重师生,同乡?本质是资源交换。
    就算首辅大学士,当朝阁老,也有很多要借重门生弟子的地方。
    次日林延潮即去彭家赴宴。
    要说归德府还真是人杰地灵。
    庚辰科时杨镐,杨东明等四人中进士,对于一个三十万人的府而言,这在全国是相当高的比例。
    今年癸未科也不错,中了三人,彭健吾名列其中。
    彭家本也是请了知府付知远赴宴。
    但付知远为官清廉谨慎,不愿与这些地方豪强有所瓜葛,可彭家出了进士,为了彰显一府文教,官府也需有所表示。
    于是付知远告诉林延潮,让他代表官府上门道贺,自己就不去了。
    这一天彭家封了整条街,大摆宴席,整整三百桌啊!府里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请了。
    亲戚同乡,街坊邻居自家的下人不说,府里县里的官员皂隶,还有生员举人也是一并受到请帖。
    但即便如此,桌子仍空了太多,彭家下人也不看请帖了,随意放人进去都能大快朵颐。
    身为一府同知,又是新贵人的老师,林延潮到时身为主人的彭员外亲自出府相迎。
    林延潮拱手笑了笑,与彭员外作礼,当下被请入了彭家宅院里。
    宅院里设满酒席,招待得都是彭家贵客,听到外周有人相传是林延潮到了,纷纷起身见礼,争相识之。
    众人但见一名年轻官员入院,彭员外在身边带路,不是林延潮还是何人?
    林延潮一身五品官服在身,既有官员肃然之威,也有读书人淡然之雅。
    众人见林延潮目光扫来,都是忙着行礼见过。
    这等场面林延潮也是习惯了,没有丝毫局促之意。多年官场历练,令林延潮不紧不慢,从容一一作揖,将每个人都顾及周到。
    礼者,在于由心敬人,绝并非表面客气,就是礼数了。
    众人见林延潮之面,皆觉如春风拂面,心道这样的人物,难怪年纪轻轻,已是当世大儒。
    入席后,一名乡绅拉着一名后生来至林延潮面前道:“久闻司马文魁之名,连中三元本朝第一人矣,老朽携犬子前来拜见,望能一沾文气。”
    林延潮笑了笑道:“老丈客气了。”
    这名后生当即向林延潮叩了头。
    片刻后又是数名乡绅上前,携自己子弟拜见。彭员外在旁替林延潮引荐,无一不是商丘本地大族。
    这些人与彭家都有联姻,彭员外也是乐意周全,不让自己一家吃独食,看看这些姻亲家里的弟子能不能蒙林延潮青眼相看。
    林延潮知彭员外的意思,一一见后说些少年俊杰,前途不可限量的客套话,却没有透出让任何人拜入自己门下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人孤身来至屋里,上前向林延潮拜道:“春秋时至圣先师收三千门生,古今读书人无不从之。学功先生乃当世贤人,晚生请先生教授晚生,以明先圣之道。”
    在场乡绅心底都有让自己子弟拜入林延潮门下的意思,但怕林延潮不收,故而不好意思明言,怕被拒绝没有面子。但这年轻人也没长辈引荐,自己即贸然而来吐露拜师之意,不由令人不快。
    一旁一名乡绅直言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这年轻人道:“在下是睢州袁家的子弟。”
    这乡绅心想睢州袁家,没什么名头,不说在府里,在睢州也算不上什么大家。
    当下这乡绅毫不客气地道:“没有长辈引荐,也贸然上前拜见司马,这点礼数都不知道吗?”
    林延潮闻言没有说话,那年轻人被斥责,面上窘迫向林延潮解释道:“请先生恕晚生冒失。晚生仰慕先生事功之学,每日念在心中行后三省,三省行之,恳请先生将弟子收录门墙。”
    那乡绅心道你这不知哪里来的寒门子弟,也想拜在林三元门下,简直是做梦啊。
    彭员外笑着道:“今日只是谢师宴,并非是拜师宴,这位小友不如等他日再说。”
    众人纷纷点头,这年轻人露出黯然之色然后道:“是晚生打搅,先行告退。”
    林延潮见这年轻人其意甚诚,心底不忍,于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年轻人闻言立即道:“晚生……晚生名叫袁可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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