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李三才与陈矩一并前来,王锡爵却皱了皱眉头当下道:“在中堂相见吧!”
    王衡道:“父亲是否更衣?”
    王衡的言下之意,王锡爵还未除服,若见宫里来的中官,理应换上生麻所制的衣裳,以示守礼。
    但春冬之季穿着生麻的衣裳,肯定很冷,一般士人都会有所变通。
    眼下王锡爵以服阙未满的理由,拒绝天子的征召,理应要表现出足够的悲伤之情,即表示孝道,也给了拒绝天子的理由。
    所以穿着生麻的衣裳面见中官,这才合情合理。
    却见王锡爵摆了摆手道:“不必了。”
    王世贞兄弟对视一眼,心想王锡爵果真坦荡君子,不以伪示人。
    王锡爵对王世贞道:“两位请在偏厅稍候。”
    王世贞兄弟二人当下答允,二人至偏厅等候。
    却说王锡爵在中堂见了陈矩。
    身为堂堂秉笔太监,陈矩的身份地位与马玉不可同语。
    若说司礼监掌印太监,与内阁首辅可以抗礼,那么秉笔太监的地位,较内阁大学士也是差不多。
    按道理王锡爵如此预备宰相都要给予陈矩足够的尊重。
    但王锡爵面对陈矩却是十分倨傲,与方才相见自己老友不同。他那老友不过是举人,王锡爵与他平礼相交,但面对陈矩却是高坐堂上,不拿正眼视之。
    陈矩见王锡爵如此,也不生气,他在宫里多年深知对方耿直强硬的脾气。
    而且若是自己在天子面前编排王锡爵的小话,那么天子一定信的是王锡爵,而不是自己。
    至于南京礼部郎中李三才则是恭敬地立在一旁。
    陈矩笑了笑道:“咱家这一次奉圣命,专程来苏州拜访王先生。”
    听闻是圣命,王锡爵不好再不理睬他,而是道:“劳陛下挂心了,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老臣的。”
    陈矩笑着道:“陛下说他挂念王先生得紧,现在朝堂多事,河南,苏松灾害不断,民不聊生,云南又是烽火频传,各地都在用钱,国库空虚。国家这时当有重臣主持。王先生乃三朝老臣,又曾是陛下的老师,陛下视王先生为擎天之柱。”
    “所以陛下请王先生服阙满后,回朝授官,以礼部尚书衔入文渊阁办事。”
    陈矩此言一出,站在王锡爵身后的王衡,以及陈矩身后的李三才都是动容。
    朝堂上一般都是翰林以三品侍郎衔入阁办事,当初天子召王锡爵也是先以礼部侍郎入阁。
    这是一般大臣入阁的程序,如张四维,申时行都是以侍郎衔入阁。但天子以礼部尚书衔让王锡爵入阁,以宗伯拜阁部,这就是殊荣,有别于其他内阁大学士。
    不仅如此,王锡爵在回家前,也不过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的官员。此举等于从正四品一口气跳过正三品侍郎这一关,连升四级,直接以正二品礼部尚书入阁拜相。
    与之相比,付知远连升三级的圣眷……
    正四品知府至从二品布政使与正四品少詹事到正二品礼部尚书,这两个放在一起,付知远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张四维,申时行当年都没有的待遇,而在官员眼底,岂非意味着天子对王锡爵的器重,还要在申时行之上。
    难道朝堂上会出现嘉靖四十一年的三鼎甲同阁办事,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一并在阁,这是开国以来都没有的事情。
    面对天子这般厚遇,连王锡爵也是动容,一旁王衡也是低声道:“爹爹……”
    他生怕王锡爵不答允。
    但见王锡爵却叹了一口气道:“蒙陛下看重,申吴县我与他共事多年,其心思缜密,老成谋国,怎么能说没有重臣主持,有他主持大局,陛下大可放心。某只乞骸骨归乡,琴棋书画自娱,不问世事。”
    王衡坐不住,心道申时行怎么可与爹爹你比较。
    说起申时行,王衡还是有气的,当年王锡爵是会元,申时行第二,到了殿试时,若是再夺状元,那么就是双元,虽说比林三元差一点,但也是相当了得的。
    可是殿试上,王锡爵在策论里直指时弊,耿直直言。而申时行说话则圆滑多了,最后嘉靖皇帝取了申时行当状元,王锡爵降为榜眼。
    这也就算了,毕竟王锡爵与申时行同在翰林院,二人交情很好。
    但后来张居正夺情事件时,王锡爵是表示反对此事,并拉申时行站到自己一边。于是二人都跑去张居正府上抗议。
    但同样抗议,结果却是不同,王锡爵被赶回老家,申时行则在次年成为了内阁大学士。
    由此王衡得出结论,申时行实在是太无耻了,说一套做一套!
    再好的朋友都有较劲的时候,何况申时行,王锡爵二人是同榜,又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就是交情再好,也是有上下之心。
    万历六年时,王锡爵在家种田,申时行入阁,一高一低令王衡替王锡爵很不平衡。
    陈矩没料到王锡爵还是拒绝,当下一愕,心想你王锡爵如此回复,也实在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吧。
    陈矩于是计上心来,突然仰头大笑。
    王锡爵皱眉问道:“中使何故发笑?”
    陈矩笑着道:“无他,突想起唐书里一句话,严挺之宁不为相,也不见李林甫。”
    王锡爵不由色变。
    而李三才则是暗笑心道,恩师心高气傲,一般相求,不易成功,倒不如以言语激之。陈矩实在是高明。
    在场之人都是饱读史书,陈矩这话的意思,是引用一则典故。
    唐玄宗时,张九龄与李林甫二人为政敌。
    但张九龄想推荐自己好友严挺之为宰相,他对严挺之说你若要担任宰相,我答应了还不行,你还必须要拜见李林甫。
    严挺之听了却没有照办,为官除了公事外,从不私下见李林甫。李林甫深恨,于是找了个由头将严挺之贬官。
    陈矩举这个例子言下之意,就把王锡爵比作严挺之,申时行比作李林甫。王锡爵不愿入阁,是不是因为申时行在位为宰相的缘故,如此说来你心眼也太小了吧。
    王锡爵听了冷笑道:“申公待我如何,我待申公如何,日月可表,天地可鉴,又何必与外人道哉。”
    见王锡爵作色,李三才立即道:“陈公公路远道乏,不如先歇息。”
    陈矩见李三才给自己使了眼色,当下点了点头先是告退了。
    陈矩走后,王锡爵对李三才斥道:“你身为我的弟子,怎可巴结中官?”
    李三才道:“恩师,陈矩不同于马玉那等奸佞,他的名声一直很好,这一次出宫沿途也没有祸害百姓。他路经苏州,我也是代表南直隶官员迎候,若是马玉那等人,学生就算不要这乌纱帽,也不会迎候。”
    王锡爵听了点点头,仍是正色道:“你说得虽有道理,但我辈读书人以清节为重,就算陈矩没有恶迹,但也是天子中涓。你身为官员去逢迎也有巴结之嫌,为读书人不齿。”
    李三才垂下头道:“恩师教训的是,弟子记住了。”
    这时王衡道:“爹爹,圣上如此器重于你,为何仍要拒之,如此不是辜负了圣意。”
    王锡爵看了王衡一眼道:“不要胡言。”
    王衡不服气当下继续道:“就算爹爹不体圣心,天下士子对爹爹出任宰执,也是翘首以盼。爹爹若一再拒之,天下苍生奈何?”
    李三才也是道:“恩师身负众望,学生不少同僚,好友也是频繁来信,问恩师为何不出仕为官,学生也不知如何答之。”
    王锡爵见二人这么说,沉吟道:“你们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一次虽说天子召我,但也有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三人在朝堂上为我造势之故。”
    李三才道:“李兄他们都是朝中清流,举荐恩师也是出于一片公心。”
    “公心?”王锡爵斥道,“老夫还不知他们肚里卖得什么药?他们与申吴县不和,故而希望老夫入阁取而代之,这才是他们的'公心'!”
    李三才心底佩服,王锡爵不为名爵所诱,看事十分通透。相较下,李植,江东之以为王锡爵为人刚直强硬,眼里容不得沙子,入阁后必与申时行冲突。
    却不知王锡爵也知道这一点,在申时行,王锡爵这样经久历事的老官僚眼底,他们的计谋就犹如小孩子耍弄权谋一般。
    王衡道:“申吴县任首辅以来,畏首畏尾,不敢规劝天子,将朝堂上弄得乌烟瘴气,爹爹入阁,正好是拨乱反正。”
    “竖子之见,申吴县长于谋身,不等于不善于谋国。你们与李植,羊可立,江东之他们在下面骂的倒是轻巧,但若论真正上台办事,为政天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连申吴县十分之一都不如。”
    王衡满脸通红,李三才道:“恩师所言极是,但是恩师若是拒之,李兄他们必推举其他人入阁,若是内阁不和,到时岂非党争再起?此才是国家的不幸。”
    王锡爵闻言点点头道:“你这话倒是有道理。”
    李三才,王衡又再劝了一番,王锡爵终于有几分意动。
    次日陈矩要往河南办事,王锡爵终于决定在服阙之后就入朝为官,并书信一封交给陈矩让他转交天子。
    陈矩办妥差事后大喜于是道:“荆石先生想通这一点就太好了。”
    王锡爵道:“陛下如此看重老臣,老臣怎不知进退。老臣要说的话都写在信里,公公回宫后,也当劝谏天子疏远谄媚之臣,止钻营求官,戒除虚浮,节约开支,广开言路。另外张江陵忠于谋国,在位时虽是狂傲,但也为国家办了很多大事,恳请陛下也不要再追究张江陵旧人的事,并善待张家后人。”
    此言一出,陈矩对王锡爵心底十分敬佩,王锡爵被张居正整成这个样子,在他身后失势时,仍是肯为他说话。
    这样的话,王锡爵不是第一次说了,在之前就上表天子讲了好几次。
    这与于慎行,林延潮一样,都是正直君子之举。
    陈矩当下道:“咱家谨记先生教诲了,这一次咱家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马玉前车之鉴在前,不知先生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王锡爵道:“马玉之死乃咎由自取,公公既去河南,当以百姓为重,如此必不生祸患。”
    “受教了”。陈矩言道。
    于是陈矩从苏州乘舟至徐州,再从徐州转乘从贾鲁河前往开封,一路上都没有惊扰地方。
    待陈矩座船快要抵至归德境内时,船上官兵来报道:“公公,河岸上有官船来迎!”
    陈矩在船舱中摇了摇头道:“不是与你们说了,沿途不要惊扰地方,你们要我如马玉一样吗?”
    官兵道:“回禀公公,我们一路上是依公公吩咐办的,但是这官船却是不禀自来,似早已打探到我们行踪,在路上等候很久了。”
    陈矩闻言一晒心道,这么说就是来巴结,这官员做的也太难看了。一般官员对路过地方的太监,都是敬而远之,恨不得早早让对方过境。
    甚至如王锡爵那般,处处与宦官划清界限,陈矩也是欣赏的。
    至于中途逢迎,就是谋攀附的,想谋个好前程,将来调至京里去。
    此举说出来,真是辱没了读书人脸面,传到官场上令人不齿的。
    陈矩道:“你去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官员?若是一般七品小吏,就给我直接拒了不见!”
    不久官兵回来,陈矩但见他脸上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那官兵哭丧着脸道:“公公,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到底什么事?”
    “外头官船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杀马玉的林三元!”
    咔嚓一声!
    陈矩手中的念珠线断了,念珠一颗颗地掉在船板上。
    “什么林三元?”
    饶是陈矩一贯镇定,不把文官看在眼底,听到林延潮的名字,也是有点慌了。
    林延潮半路劫在路上意图何为?
    他前脚刚杀了马玉,后脚不会来杀自己吧!
    我陈矩可是冤枉的,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还没干过呢!
    当下面对王锡爵也是从容不迫的陈矩,现在一颗颗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
    当然身在官船上意图巴结陈矩的林延潮,不知自己还未现身,但凭着赫赫凶名,已是将一整艘船的人都给吓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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