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礼部出来,林延潮回到翰林院。
    说来林延潮为侍讲学士后,真心没有太多事。
    詹事府不要想了,太子没立,没有出阁读书,那么詹事府的差事就是摆设。
    唯一翰林院里,院事主要是张位在管,其余几位侍讲学士要么是值经筵,要么是值日讲。至于林延潮还未安排,当初申时行给自己许的是教习庶吉士。
    不过差事下来要等殿试以后,天子才会任命新的教习庶吉士的学士,主持馆选。
    教习庶吉士一般一任三年,这当然是一个美差,庶吉士李是可以出宰相,尚书这样的人才的,所以庶吉士教官可以视作积累高质量人脉的捷径。
    申时行用意,也是让自己在这三年里沉淀沉淀。
    闲着无事,林延潮没有直接去内堂,而是去检修厅,这里也是当初自己修大明会典的地方。
    这一科的庶吉士散馆后,检修厅人少了很多。
    上一任庶吉士经过三年教习,年初时授叶向高,周应宾,方从哲授编修。
    葛曦,徐待聘,杨元祥,邓宗龄,季道统授检讨。
    给事中五人分别是,姜应麟户科,梅国楼礼科,邵庶兵科,胡世麟刑科,史孟麟工科
    御史六人吴龙征浙江道,沈权江西道,王之栋福建道,徐大化湖广道,杨绍程河南道,梅鹍祚山东道
    部属二人,甯中立礼部主事,刘大武兵部主事。
    除了叶向高等八人留馆,其余庶吉士基本都去科道任职,最差的就是分配到礼部兵部任主事。
    在林延潮那一科,如顾宪成,董嗣成这几位二甲头几名,方才授六部主事。
    但新科进士,要在该部观政三年方才正式授职。
    可是庶吉士一散馆就是实授的主事,由此可见这一科庶吉士起点有多高。
    林延潮有听说当年叶向高,吴龙征在馆选时,要争取福建进士唯一一个入翰林院的名额。
    叶向高是林延潮支持,吴龙征是沈一贯支持。
    最后的结果是,林延潮将叶向高保送进了翰林院。
    但没料到沈一贯,同样牛逼,居然打破只取一人的规矩,将吴龙征同样送进了翰林院。
    当然最后这一次留馆,叶向高得授第一名,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
    而原先馆选第一,季道统却授了第八名,只是授予从七品检讨之职。
    原本的大热姜应麟,更是散馆任了给事中。
    众翰林们有点怀疑。
    叶向高是林延潮同乡兼同案,而季道统则在之前翰林院院议里顶撞过林延潮,姜应麒则在同僚中对林延潮数度表示了不满。
    有些人猜测,林延潮是不是借此机会公报私仇,打击不和己者。
    事实上……他们没有猜错。
    不过姜应麟上疏,最后被贬为典史却真心不关林延潮的事。
    当林延潮走进检修厅时,史官们都是上前见礼。
    扫视厅内,见气氛有些异样,林延潮不由问道:“今日馆课是什么?”
    新任编修方从哲主动答道:“回禀学士,今日馆课是‘扶植国本疏’。”
    所谓馆课,就是翰林院里教习庶吉士,新进不满三年的翰林的课程。
    林延潮当年入翰林院,就头甲三人,翰林院也没有开设馆课这等待遇。
    翰林院馆课都是以文章,诗词为主,但徐阶为庶吉士教习官后,主张馆课当以经世为重。
    于是馆课一改虚浮之风,改为经世务实。如果说庶吉士是宰相的预备班,那么馆课就是预备班的课程,每月的馆课,庶吉士都要交一篇稿子写上心得。
    这扶植国本疏,是历经四朝的大臣林俊写了一封奏疏。
    这奏疏其实与立太子无关,乃是当年他上书宪宗,冒死弹劾权监梁芳的奏章。这篇奏章后被馆课收录,被视为翰林们必读的奏疏。
    林延潮当下道:“也好,既是如此诸位之前是如何议的,不妨说一说,本学士也参详一二。”
    说完值堂吏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椅子,端来热茶,格外殷勤。
    但是众翰林们却是一阵静默。
    “怎么你们方才没有在议吗?”林延潮看去。
    季道统出面答道:“启禀学士,姜给事已是被贬为典史了,而今国本不立,我等无心于馆课。”
    果然不出所料,林延潮放下热茶问:“所以呢?”
    季道统决然道:“所以我等愿打算联名上书,求天子宽赦姜给事,此事还请学士成全。”
    林延潮肃然道:“季检讨,你上书言国本已是不妥了,还鼓动其他翰林,将以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可乎?”
    季道统道:“启禀学士,何为众论?礼也!立嫡立长,礼也!吾又何尝将私意加于众论之上?当初林学士上天下为公疏,天下敬仰,但今日见来却是畏首畏尾,实是令学生失望。”
    季道统自己上书不说,还倒打林延潮一耙。
    林延潮失笑道:“季检讨,何为礼?”
    “当年圣人游说天下诸侯,主张恢复周礼于世,礼制即能致天下太平,为何诸侯不听呢?秦王一统天下,不尊礼而尊王,然为何二世而亡?”
    “季检讨能答否?”
    季道统一时语塞。
    林延潮正色道:“季道统与其争着上书言国本之事,倒不如以我此问为馆课,待学好后再论上疏不上疏吧!今日诸位就此论,当场缴篇文章来给本官过目,不写完不许退衙!”
    说完林延潮放下热茶,起身离去。
    众翰林们面面相窥,季道统忿忿地道:“林学士官当得越大,胆子越小,初心何在?”
    “季兄,别说了,你看看姜兄他们上疏被贬的例子,学士大人这也是爱护我等。”叶向高言道。
    方从哲也是在旁附和。
    众翰林们当下史厅里乖乖的写文章。
    日落前,众翰林们一一将文章交给林延潮过目,然后出院。
    唐文献,季道统等不少翰林都是‘批法崇礼’,他本以为不和林延潮之见,但哪知文章递上时,林延潮没有批评,只是如实点评。
    至于方从哲等翰林写了‘礼法并用’的,文章递上后,林延潮也没有表示称许。
    这令众翰林们不由奇怪,摸不准林延潮的心思。
    众人都在等,最后一人李廷机卷子批改完,然后一并出院,哪知道李廷机却迟迟没有出来。
    屋内林延潮看完李廷机的卷子,然后抬起头看向对方,那么多翰林写的文章,最合自己心意不是方从哲,也不是叶向高,反而是自己这位半个同乡李廷机。
    尽管还不那么准确,但以古人的认识来说已是很难得了。
    李廷机是万历十一年的榜眼,众所周知那届的状元是朱国祚,此人其实是申时行开了后门取的。
    所以李廷机在不少人心底,才是那一科真正的状元。
    不过幸亏李廷机没取状元啊,因为他是乡试的解元,又是那一届会试的会元,若再中了一个状元,那不又是一个李三元。
    幸好……幸好……
    林延潮将文章盖住问道:“尔张,杨惟延(杨道宾)可记得?”
    李廷机没料到林延潮问了他这一句话,李廷机道:“此学生同乡也,当年曾一并赴过乡试。”
    林延潮笑着道:“是啊,不说我还忘了,当年我与尔张也一并同赴乡试。”
    李廷机笑道:“学士是当年的解元,学生倒是落榜。学生没有别的意思,心底对学士的才学佩服之至。”
    林延潮点点头道:“惟延正在舍下做客,他既然你我旧友,若尔张有空,不如同来一叙。”
    当下李廷机欣然答允,然后又道:“蒙学士看重,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延潮道:“请讲。”
    李廷机道:“国本之事到了今日,大家都不愿意看到,无论如何,百官与天子失和都非国家之福。学士简在帝心,数度进谏天子都肯采纳,若是学士肯在中间转圜,化解分歧,无论是学生,还是满朝百官也会因此感激学士。”
    林延潮闻言失笑道:“尔张可知,为何舜耕历山,乐而忘天下矣?”
    李廷机眼睛一亮问道:“莫非以待时也?”
    林延潮摇头道:“错了,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位,凡谋其力之所不及而强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为致良知。”
    李廷机待要再说时。
    林延潮笑道:“尔张回去吧,他日再邀。”
    李廷机出门后有些茫然若失,众翰林皆是问林延潮可是意许他的文章。
    李廷机答道:“学士没有问我的文章。”
    众翰林皆奇。
    “那么尔张兄馆课是如何答的?”
    李廷机道:“没什么,只不过说秦变法而强,时也,汉尊礼而立,亦是时也。恰如人穿衣吃饭,只食荤,或只食素皆是不好,荤素并用,看似近道,但平常食来还好,若是病时呢?”
    “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以素调和,待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治国若治病,用法用礼在于时也。违背其时,如病时食荤,怪荤不好,虚时食素,怪素不补。”
    众人听了都是深以为然,然后问道:“如此文章,学士还没有夸奖。”
    李廷机摇头道:“看来还差不少。学士之学,吾实不敢窥之。”
    “那尔张兄,有无请学士上疏?以他今时今日名声上疏,朝堂必然震动,天子也不敢不重视。”
    李廷机道:“怎么没说,只是学士说了,君子思不出其位。”
    众翰林想起林延潮方才堂上所言,不由满脸涨红,自己学问还未做好,还提什么上谏,当下无一人再敢提上疏规劝天子之事。
    于是在这一场争国本之事中,翰林院里从头到尾没有一名翰林上书。
    两日后,林延潮正要放衙回府,这时宫里却来人相请,言天子召见。
    林延潮不由仰天长叹,下面来的自己随手就挡掉了,但上面来的,自己还是避不过啊。
    林延潮吩咐展明告诉家小一声,满怀着无奈进宫了。
    来请自己的不是高淮,陈矩,张鲸等相熟的太监,而是张诚。
    能请动张诚看来自己面子也不小。
    一路上林延潮有意无意与张诚搭话,想探听点风声,但人家问三句答一句。
    林延潮也知道宫里几位贵珰里,张诚是从不与外臣结交的,这样的太监就属于皇帝的忠犬。
    天子在乾清宫暖阁召见,这条路林延潮算是轻车熟路。
    暖阁天子手抚着有他人高的青瓷瓶,正在沉思,连林延潮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待内监提醒后方才发觉。
    天子看见林延潮露出喜色,温言道:“卿家用过膳了吗?”
    林延潮正要‘欺君’答道,我吃过了。
    那见天子不容拒绝地道:“林卿陪朕用膳!”
    不久内监将饭菜端入,摆满了膳桌。
    天子坐在金圈交背椅上,然后一指:“赐坐!”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太监给林延潮搬来一张紫檀鼓腿小杌子摆在天子下首。
    这宫里赐坐是有档次的,内阁大学士以前在天子面前也是坐小杌子,后来改为连椅(有个小靠背)。
    至于其他大臣,都只有小杌子的待遇。
    林延潮称谢了一声后入座,然后太监又给林延潮搬来一张数尺方寸的小案。
    然后天子吃了道菜,然后道:“甚好,赐林卿。”
    当下太监一碗端过。
    过不久又道,“甚好,赐林卿。”
    不久林延潮面前的小案上就摆了五六道菜。
    这就是天子赐宴,换了别人而言,这实在是梦寐以求的恩遇。
    但是林延潮此刻心想,这叫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这下面还有一句话,敬酒不吃吃罚酒。
    满满的都是套路啊!
    林延潮当然是表面‘诚惶诚恐’,然后吃菜。
    天子道:“上一次皇元子的事,卿家为朕所谋,十分妥当。朕心底很是受用,今日赐宴,也算是一酬卿家了。”
    切!
    林延潮腹诽,这猴年马月的事,又拿出来说。
    林延潮放下筷子,然后道:“此臣份内之事,愧不敢当。”
    天子点点头然后对服侍的内监道:“你们退下,朕要单独与林卿家说话。”
    几位内监闻言退下。
    暖阁里只有天子与林延潮二人,林延潮心想完蛋了,私下召对,看来今天自己不拿出点干货是不能蒙混过关了。
    可是他本意是不愿意介入这‘争国本’的。
    但见天子已是开口道:“众臣工中数卿最有见识,为朕所谋向来得力,郑妃封皇贵妃的事,朕想听爱卿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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