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郭正域的奏疏通过通政司的邸抄,传遍京师的各大衙门时。
    各衙门里暗流涌动。
    既然公论不能出自民间,那为何不能出自庙堂?
    公论即可以出自科道,那么不也可以出自部衙。
    卢诚义觉得自己是明眼人,但各衙门的官员当然也不觉得自己是傻瓜。
    于是各衙门上疏,恳请天子下令开放报禁,由朝廷各衙门独立办报,这一番上疏可谓争先恐后,唯独害怕落下自己。
    林延潮当年上疏,利用报纸这舆论的力量,帮助天子将太后排除出权力中心,给了众人深刻的印象。若是能将这舆论利器操纵在自己手上,那么也就是由了与言路抗衡的余地。
    郭正域的这一疏,顿时引起了京城里的风风雨雨。
    而就在这时。
    闲居家中的林延潮正坐看朝堂上的风起云游,这已是万历第十五年,提起这个年份不由让林延潮想起了黄仁宇。
    在黄仁宇的书里,当今天子还没有怠政免朝,但在现在却已是免朝近一年了,这令林延潮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出现,令时局变得更差了。
    而就在林府的大门前。
    林府的两个门子正坐在门边的板凳上闲聊,这时候看见数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人。
    一名门子上前道:“这位大人对不住,我们家老爷今日不见客。”
    那人三四十岁没有胡须,对二人的话却至若寡闻只是问道:“这里可是林学士的府邸?”
    下人有几分自豪地道:“正是学士府。”
    “你老爷可在家?”
    “这……这我们老爷在家,但今日不见客。”
    那人点点头道:“把你们那个管家陈济川叫来。”
    那门子一愕,但见对方气度不凡,于是一人立即回去禀告。
    此刻陈济川正在府里算账,这时候听门子禀告,头也不抬继续打着算盘道:“看起来是什么来路?”
    门子回答道:“脸很白净,声音有些尖,没有胡须……”
    陈济川手上一停问道:“是宫里来的?”
    “拿不准,要不陈爷出去看看?”
    陈济川闻言正要起身,却见门口一人闯了进来。
    陈济川迎上去看清了对方后,失声道:“陈公公?”
    对方正是当年去过归德的陈矩,对方点点头道:“你们老爷在哪里?”
    “正在……正在鱼塘边,我这就去禀告。”
    对方摆了摆手道:“不用禀告你家老爷。”
    正说话间却见外头有人推搡,原来是随陈矩来的人想要硬闯却与林府的家丁发生了冲突。
    这林府的家丁不少都是俞家军的退役老兵,于对方冲撞在一起不落下风。
    陈矩笑了笑道:“倒是有两下子。”
    此刻林延潮穿着青色的澜衫,这是他当年为生员时的衣裳,一个人坐在家中的鱼塘前观鱼,偶尔网兜里抓起一把鱼食丢进鱼池中。
    就在这时候身后有人道:“林先生,好兴致啊!”
    林延潮微微皱眉,自己在鱼塘边凝思时是最讨厌别人打搅的,家里的人都很清楚,是谁打搅自己的雅兴。
    林延潮回过头,但见陈矩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林延潮吃了一惊,当下道:“陈公公何时来的?”
    陈矩笑着道:“刚到,林先生这是稳坐钓鱼台。”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讶异陈矩前来为何自己的下人却没有通报?
    但见陈济川,展明等人都跟在陈矩身后一声不吭。
    但见陈矩道:“不要奇怪,是我不让他们禀告。”
    然后陈矩低声道:“陛下来了,正在你府上。”
    林延潮吃了一惊,然后肃容道:“那我立即更衣拜见!”
    “不必了,林先生,请随我来。”
    这天子的突然到访,令林延潮精神一紧。
    于是陈矩在前领路,但见一路都有人把守,这些人都着平民百姓的衣裳,但可以猜出这些人都是宫里禁卫。
    若说上一次天子来自己家里是作客,但这一次有点突击检查的味道。
    林延潮随陈矩走到厅里,就看见厅里摆放着一个的轿子,一名身材肥胖的男子坐在轿上。
    这轿子本来就是宽大,但对方坐在上面却勉强合适。
    林延潮也是有些失神,大半年不见,天子居然……居然胖成这个样子!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中年发福?
    或者是宅到深处自然肥?
    天子这肚子,故意要一个人捧着才站起来吧。
    林延潮定定神道:“臣林延潮叩见陛下,圣躬万福。”
    两名宫人在背后给天子打着扇子,但汗水仍从天子的脸颊处滴下。
    “林卿平身。”
    林延潮起身看了天子一眼,然后道:“陛下屈尊降贵来到寒舍,臣实在是惶恐。”
    天子没说什么,而是道:“朕一年没有出宫里,今日既出来逛逛,也是探望老臣,这是你新买的府邸?”
    老臣???不过说来,自己作为天子近臣也是有快八年了。
    林延潮当下道:“是臣刚买的宅院。”
    天子点点头道:“是模仿江南园林建的吧,甚好,就是小了一点。”
    林延潮谨慎道:“草庐虽小,但供臣一家人遮风避雨也是足够了。”
    天子赞道:“园子精致,虽狭隘些,倒也是和你当朝重臣的身份。林卿你身上的衣袍甚旧,什么时候穿得?”
    林延潮回答道:“是臣当年进学时,妻子定做的。”
    “林卿几岁进学?”
    “十三岁。”
    天子讶道:“那穿在身上是有十几年了吧,平日都没有像样的衣袍吗?”
    林延潮道:“请陛下恕臣失礼,急切间来不及更衣。臣平日上朝坐衙时倒有新的朝服官袍,但在家中就随意了,这衣裳虽旧,但穿的也还合身,臣妻缝缝补补多年,倒也是能穿。最重要是衣服穿久了,好穿!”
    天子闻言笑着对一旁陈矩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句话是人不如旧,衣不如新,看来这后半句不对。”
    陈矩也是陪笑。
    陈矩也知大臣对于天子来家里是很忌讳的。
    这家里繁华了不是,破旧了也不是。
    京城里不少官员为了表示清廉,都向海瑞学习,故意住在穷巷陋室里博一个清名。
    而也有的官员则死猪不怕开水烫,住宿的地方修葺要多富丽堂皇就有多少富丽堂皇。
    相较下林延潮倒是很真实。
    但见天子又将‘人不如旧’这几句话念了几遍。
    这时内监给天子端茶,天子道:“这几年朝堂上的大臣凋零了太多了,新补上来的难以知根知底。你侍朕多年,为何不体圣意,辞了东宫师傅之职?”
    林延潮开口道:“臣才疏学浅……”
    天子打断:“套话就不必说了,朕要听你的心底话。”
    林延潮顿了顿然后还是道:“启禀陛下,才疏学浅就是臣的心底话。”
    天子皱眉道:“怎么朕的太子不配你来教导?”
    “陛下……臣不知道陛下心意。”
    “什么心意?”
    天子见林延潮不说,于是示意左右人退出,就留了一个陈矩在身旁。
    林延潮仍是一言不发。
    天子摇摇头,然后看了陈矩一眼,陈矩这才走了。
    “说吧!”
    林延潮道:“陛下忘了臣当初的建言吗?臣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失笑道:“朕记得,只是朕改变了主意。”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无论是要立皇元子,还是皇三子为太子,无疑都太早了。若东宫一立,必然分去陛下的威柄。”
    天子闻言却天马行空的一句:“以你之见,皇三子如何?”
    林延潮跳过坑道:“立储之事,臣不敢妄议,陛下也无需与任何大臣商议。”
    天子道:“但是申先生与百官却为何却要朕立皇长子?”
    林延潮回答道:“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
    “那爱卿意属皇元子了?”
    林延潮道:“臣不敢妄议,臣只恳请陛下晚立太子。”
    “请朕晚立太子?可是朕却已经决定你为东宫师佐,教导太子。朕的身子你也看到了,现在不仅腿疾,而且走几步路,即气喘难以为继,以往朕不愿意立太子是不愿大臣们妄议国本,但眼下朕不得不考量东宫人选的时候了。”
    林延潮闻言心底一凛看向天子,随即又垂下头道:“陛下龙体康健,享坐江山万年,臣还是那句话恳请陛下不要早立太子。”
    天子叹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可为英主,朕平日喜欢读汉高祖,宋高祖之事,这两位帝王都是因人成事。眼下朕龙体不豫,故而才费尽心思,要为太子挑选一个合适的东宫师佐,辅佐他如何治理天下。”
    “为帝王师,太子师是每个读书人心底梦寐以求之事,此乃人臣之殊荣,林卿却为何拒朕于千里之外?朕今日屈尊到你这里,亲顾茅庐要你出山担任东宫师佐,已是有足够的诚意,眼下朕最后问你一次,你愿意不愿意?”
    林延潮坚决地道:“臣愚钝,不能肩负起教导太子之职,必有负所托。臣是陛下钦点的三元,自当为陛下竭力尽忠,此乃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将来为万乘之尊,何愁无人辅佐,此事臣从来没有考虑过,恳请陛下另选贤明!”
    君臣二人僵立在那里。
    时间也是在那一刻停滞下来。
    林延潮觉得如芒在背,但他心底早打定了主意,嘴闭得紧紧的。
    半响后,天子方徐徐地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卿你果真没有辜负朕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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