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大多都提前入场,上下两层都站在满满当当的。
    汪雷瞥了一眼台下。
    “这一次是不一样啊,好些年轻小姑娘,都是来看季铭的。”
    “我猜也是。”宋怡站他旁边,也探头出来看了看:“哎,后面站着的,是不是院里的几个同事?”
    人艺的演员都能直接进来,凭工作证,或者刷脸就可以——田一河、周绍文,还有几个中青演员站一块,他们也没买票,这回也捞不着坐,就照惯例往最后排一站。其实哪怕有空座,很多时候他们喜欢站在最后面。
    同行相轻嘛,都希望在最严格的条件去,去检验他们的表演实力。
    站在最后,无论是在音响条件,还是距离上,都对表演效果有更大的挑战。越往后坐,你能看到的表演细节就越少,这是肯定的,除非你端一个望远镜,那视野就会受限。再者是声音,人艺的话剧舞台上始终是没有话筒的,这是他们的一个坚持,那么太靠后你能听到的声音就越低,而且声音里头的情绪也会更弱。
    “说不定我们站在这,都听不见季铭的台词。”周绍文跟身边的一个人,小声儿说着。他已经不跟田一河说这些了,这个田老师实在是让他失望,居然还要想跟他赌一把,他是喜欢赌的人么?他是压根就决定不了什么角色好么?连推荐的资格都没有好么?
    他身边这个同事就不一样了,经常跟他一块说季铭坏话。
    碎嘴二人组。
    “你这也太——”碎嘴老二瞥了周绍文一眼:“人都演过好多场话剧了,怎么可能台词都听不见呢?你也不能单纯为了对他有意见,就胡说八道啊。虽然季铭他吧,小小年纪就不可一世,是有问题,但他品质上有问题,不等于我们就要胡说八道呀。”
    还是你狠。
    周绍文站了站直,前头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而且真的好多小姑娘——要是来看他的,多好。
    灯光暗下。
    “我怎么有点紧张啊。”李冉跟旁边的粉丝嘀咕。
    “嘘。”
    幕布拉起,于是掌声如雷,小姑娘们整齐划一,服从命令听指挥,在开场时报以热烈掌声,然后当音乐响起时,掌声瞬间停止,整个剧场陷入极致的宁静当中。
    由知名作曲家创作的曲子从整个厅各处的音响设备飘出,舞台上一轮明月在背后亮起。小小的溥仪道具人在明月里映出孤寂而微小的背影——《末代皇帝》开始了。
    这是真正的登台。
    季铭手腕上第三枚金色鳞片一直在微微发热,登台所有技能+1的逆天buff正在发挥作用。
    韩明求演的老太监是最早感受的。
    第一幕的尾声,16岁的溥仪登台,孙太监说着“太妃娘娘也是为了皇爷好,这年头,贼子乱臣见天儿的在紫禁城外候着呢,那些鲁莽的兵匪,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冲进来了,咱自己宫里的,还是要捏成一团儿啊,皇爷。”
    彼时,端康太妃和溥仪闹得很凶,把溥仪生母找进宫里训斥,结果溥仪生母虽然是亲王福晋,但个性极强,被训斥之后觉得受辱了,回家就吞药自杀,只活了37岁。
    逊帝和太妃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
    孙太监作为伺候过隆裕太后的老臣,心急啊。
    要说韩明求虽然没有个球样,但是戏还是有几分的,一出场,寥寥几句台词,交代的非常妥帖。此时侧身而立的年轻溥仪,还并没有面对观众,他只是扫了一眼韩明求,竟让他皮肤密密麻麻地起了疙瘩。
    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儿啊。
    阴郁,戾气,尤带着常年读书的一点书卷味,一点困于深宫的畏缩,当然,最亮眼的底色是“年轻的”,那是一个年轻的眼神,你一打眼,就知道这眼神的主人年龄不大,倔强,迷茫……连浓浓的戾气都还活泛着。
    “那我额娘呢?”
    季铭转头过来,面向观众,这是整台戏他的第一个亮相,平平淡淡的,但一亮相,好些观众,应该说大部分普通观众,都忘记了这个人是季铭,是明星,是流量,是实力派,是什么什么——他是溥仪。
    他是溥仪。
    年轻的,16岁的,还在紫禁城里的,那个溥仪。
    说服力一旦建立,角色一旦成立,整个戏在观众那里就容易很多了,因为人都先入为主的。所以为什么说季铭不愿意有太多的曝光,以防止人家在看他电影的时候,会先入为主觉得这是季铭啊,天天看见,太出戏了。
    此时,溥仪的印象就已经落在了观众心里。
    接下来大家自然而然地会从溥仪的角度里去理解剧情,去理解台词——这就是舞台上面和舞台下面的一种最好的状态和沟通。我演了,你信了,我走了,你跟着,我回头,哎,差点儿就撞上,双眼一对,我在哭在笑,在喜在悲,是得意,还是委屈,是个善人,还是恶霸,这一眼你就直接看进了心里,这角色,也就进了你的脑子。
    剧情缓缓地进展,大婚,两位女主出现,冯军头攻进来了,慌乱……第一幕皇朝挽歌落下。
    这戏已经入心,徐徐地流淌着进来的。
    看过戏的,比如那个不愿意让孙女追星的,此时品一品,觉得好,味道对,觉得这一开场就不俗,没有说得沉着心等着它进剧情的,反而是各个角色,各种背景,各种情感联系,都已经润物无声地被接受了——是个惊喜,有喝明前茶头一道的意思,香味袅袅,不冲不烈。
    而对于不太看戏的,像季铭的很多粉丝,此时心理已经有一种期待感了,慢慢从单纯的粉丝心态,进入到一个观众心态——那个被赶出来的小皇帝,后面会怎么样?
    第二幕升起,台下的观众就专注了太多。
    造型上已经年长一些的溥仪,身边伺候的,是背更佝偻的孙太监。
    “皇后呢?”
    “一早儿出门了,说是法兰西大使先生的太太有个派对。”
    溥仪的笔顿在半空,韩明求又一次感受到不同,这股怒意都快隔空盖过来了,什么时候季铭已经这么玄乎了?如果这会儿观众都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股怒意,那那个效果,得爆了吧?
    “她倒是比朕的交际还多。文绣在园子里?”
    “皇妃在房里呢。”
    “她现在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场景于是转向在租界放纵的婉容,转向跟表妹商议离婚的文绣……然后就是听到文绣想要离婚的消息。
    孙太监立的远远的,婉容站在溥仪书桌的一边,她离溥仪更近,离文绣要远一点,溥仪站在整个构图的中间——这段名场面,在季铭更进一步之后,演的是酣畅淋漓,纵然蓝盈盈和宋怡并没有+1这种bug存在,但是排练的过程里,她们也已经习惯把自己交给季铭了,要怎么摆弄都行。
    这么一来,反而随着季铭控场能力的提升,导致整个场面的火花狂溅,进一步退一步,简直都自带慢镜头——并不是说真的人为减慢速度,让是那种形体和情绪的交融,将他们的行动留在观众脑子里的时间和深度变化了。
    这是很正常的一种状态,比如说看小说,如果是消遣的,可能看过就没了,不走脑子。但是如果看的是一些经典之作的华彩片段,那些描述,那些画面感,那些情感,都会在脑子里“绕梁三日,余韵不绝”,是一个道理。
    此时看戏的观众,也有这种感觉。
    就是台上的人演的还是那个节奏,但他们的脑子里头,整个质感都变得深邃起来了。
    一直到最后,逃离津京的文绣,登报宣示同溥仪离婚,旁白的声音由濮中昕老师亲自录制:“文绣离开津京之后,就登报宣告同溥仪解除婚姻关系,从此再无瓜葛。这一宣告,在京津两地,在当时的整个中国、亚洲、世界,都好似一声惊天的霹雳,这是女子于婚姻自主上的,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史称‘刀妃革命’。”
    灯光亮起,溥仪独立于书房中。
    散乱的几份报纸在书桌上放着。
    “刀妃革命?呵,呵,”溥仪前倾了一点,眼神直直地看向观众席。
    好大一片观众,都觉得这是在看她,尤其是一些位置比较好的女粉丝,这会儿简直觉得自己被盯住了,只是那感觉不太美好,皮肤上细细粒粒的点子,都是防御性的。
    太有冲击性了。
    这一段戏,大排练的时候,就是相当考验季铭的一段,此时更进一步,他的各种形体,各种台词,在舞台上的行走后退,都和布景、灯光合为一个整体,配合着他越发精湛的情绪外泄,整个舞台最中心那一块,都在跟他一起怒,一起悲,一起癫狂,一起沉默……
    第二幕落。
    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满堂大彩。
    第三幕主要是和军官、婉容的对手戏了。
    特别是汪雷的鬼子军官。
    这位大哥既不像韩明求老头那么老道,随机应变,也不像是蓝盈盈、宋怡,能把自己都交出来,他属于两者之间——所以从排练时候开始,他就挺难,太难了,硬接季铭他有点费劲,被带着跑他又不情愿,就尬在中间。
    任鸣之前没想到,他在公演前夕最担心,居然是汪雷。
    要知道应该找一个更老道的演员来的,年龄本来也不是问题,只是当时想着都是中青年也比较合得来,现在想想,是有点自我设限了。
    但是此时,汪雷却发现了一种顺畅感。
    尤其是军官和溥仪在盛京皇宫的一番争执,他背后的鬼子兵,似乎都在给他力量和气质,来对抗季铭无所不在的戏剧张力——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季铭在托他了。
    要不是在舞台上,他都得给跪下。
    大哥,要不要这么猛啊。
    站在他面前的季铭,表演水准有增无减,但同时,他还能利用鬼子兵,利用站位,利用布景来帮他跟季铭自己抗衡——然后整个戏的张力和能量,就啪啪啪的往上炸,就像蔡大师的那一件烟火装置艺术——《天梯》一样,层层叠叠。
    当最后溥仪认输,鬼子扬长而去之后,仿佛孤狼——或者说丧家之犬,只余一吠的样子,在越来越暗的的灯光里,将溥仪一生最重要的特质,傀儡,直接放到了观众心上。
    看到没有,这就是傀儡,这就是溥仪。
    从登基,到逊帝,从京城,到津京,从紫禁城到盛京皇宫……他从来都是个傀儡。
    第三幕落,季铭稍稍侧身,形单影更只。
    最后的尾声,是季铭的大独白占主流了,以及大量的旁白——来自隆裕的,来自孙太监的,来自文绣婉容的,来自租界洋人的,来自中国百姓的,来自鬼子的……它们先是一个一个来,溥仪或者辩解,或者控诉,或者沉默,或者畏惧,然后渐渐的他们开始叠加着而来,四面八方都是各种各样的声音。
    季铭在舞台上左奔右突,他说着不成文的话,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事儿斩钉截铁,时而飘忽不定——最后他整个人趴在了舞台上,一束追光落下,将他困在其中。
    溥仪安静下来,他甚至觉得好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尾声在他唱着新中国的红歌里结束,他坐在那儿,仓惶又平静,于影子相视无语,仿佛都在问,你是谁?你怎么这么让人作呕?
    落幕之后,整个剧场安静了接近有半分钟。
    没有说话,没有人鼓掌,没有人退场,连灯光都仿佛被冻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仿佛进入了贤者时间。
    后台也并没有任何担心的意思,他们也完全不觉得已经过去半分钟了——后台沉浸在剧情中的程度,只会比观众更甚。灯光亮起,一道光将大家都从舞台世界里揪出来。
    季铭的粉丝突然才想起来组织者说的。
    结束了之后,就是我们的时间了。
    “啊啊啊啊!”
    哦呦。
    吓死老子了。
    这些小姑娘好野,要是爷爷我再年轻六十岁……
    “噢噢噢噢。”
    各种欢呼的拟声词,跟如潮水拍天一般的掌声一起,将整座剧院变成一个工厂——是那种建国初的,机器轰鸣,工人精神面貌极佳,人人都带着高原红和大笑脸的工厂。
    喧闹、欢喜。
    “走吧。”
    任鸣笑着一招手,几十个演员,前后三排上台——看到谢幕演员上来,已经拍红的手掌之间,又发出了更热烈的声音。
    “好。”
    所有的欢呼,此时全化作一声声吆喝“好”——有耄耋之年的老观众,有满脸激动的新粉丝,有温婉的女性,也有豪迈的大哥,此时此刻,全都站起身来,毫不吝啬地,将叫好声,将夸奖,将赞美砸到了舞台上。
    全是真心。
    如群星落下,悬在这片剧场天地,熠熠闪光。
    季铭就站在任鸣的旁边,最中间的地方,也是所有观众情绪的目的地,绝大部分的人都在看他,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了火眼金睛,能隔着舞台,看到那么多观众眼里的情绪。
    啊!
    四肢百骸,仿佛通电了一样,麻酥酥之后,全是舒爽。
    鞠躬,鞠躬,鞠躬。
    连续鞠躬之后,依然等待了几分钟,所有的掌声才平息下来,像是过了一场狂欢节一样。
    “谢谢,”任鸣走出来,独自又鞠躬一回:“谢谢来支持的好友,谢谢所有的观众,还要感谢季铭的戏迷,哈哈,我看到有很多的年轻人,非常开心,你们愿意走进剧院,而且可以以这么尊重话剧,最终剧院表演的方式来支持季铭,我觉得季铭一定会为你骄傲,我也特别感谢你们。”
    好懂啊你,任院。
    粉丝激动了,真激动了,要知道作为流量粉丝,那真是日子不好过的,但凡有一点赞美,都得供起来。现在这人是谁,是人艺剧院的院长,是中国最知名的舞台导演之一,他夸她们了。
    娘啊,真是粉丝当久了,不仅能遇着季铭这种偶像,还能被任鸣这种人夸。
    有些姑娘都啪塔啪塔流泪了。
    但还是笑的很开心,尤其是看见季铭站在那里,给她们竖大拇指的样子。
    任鸣营业了一下之后,开始讲这部戏的创作过程……这也是首演的应有之意。
    台下今天来捧场的大佬,其实不多,一则是人艺没有特别去请,本来就火热了,再搞这个也没必要了。二则毕竟是电影改编,又有一版学生戏了,难免就让人没有最早一睹为快的冲动。
    但今天之后,肯定很多人会后悔。
    国话的葛副院长,来帮季铭压阵的娘家人,他身边坐着的就是人艺的演员组长冯远佂老师。
    “好啊。”
    “是好啊?”冯远佂脸上尤带着一点凝重,这不是情绪上的凝重,是见证性的凝重,看见一个了不起的东西诞生了,心中油然而生的郑重来:“是好!”
    “哈哈,你没看见排练啊?”
    “看了,才觉得是真好啊。”冯远佂摇摇头:“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发挥型儿的演员,能发挥到这个程度的,让你感觉排练的时候,他都在忍着一样。”
    “季铭?”
    冯远佂看着葛副院笑的那么恶心的样子,他虽然小荧幕形象很可怕,但其实是个脾气相对温和的人:“是,你们院儿后继有人啊。”
    葛副院收起笑容,感慨地看向台上:“这不是也在演你们的戏么,我们你们,都不如舞台戏剧这门事业后继有人啊。”
    冯远佂默默点头。
    “那下面,就让我们的主演,溥仪的扮演者,季铭,讲几句。”
    季铭接过话筒,沉吟了会儿,突然侧头一笑,话筒抵在耳下,剧场上方面强光如幕,让他仿佛整个人都站在了光团里——坐在剧院最中间位置的一个粉丝,一直举着单反找机会拍照,这一瞬间,福至心灵,手指几乎是自己按下了快门。
    这张照片,从此成为季铭流传最广的一张照片,堪比玛丽莲·梦露掩裙而顾盼神飞——他站在舞台上,沐在白光里,一手持话筒,一手扶肘,逆光里黑色的身形,修长精壮,头微微上仰,嘴巴张着,在大笑,喜悦而不张狂。
    一切都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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