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富弼觉得首相是个令人垂涎的好差事。
    是啊!上面只有官家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威风。
    但他也深知位置越高,责任越大的道理,所以上台至今堪称是兢兢业业。
    我很勤奋啊!
    一个人勤奋没用,你还得要有帮手。
    “……富相,沈安那小子整日就只知道纸上谈兵,祖宗之法多年验证下来,谁不交口称赞?可他就要顶着反对,而官家更是……昏了头,跟着他一起胡闹,若是中牟生出些乱子来,他的脸丢尽了也就罢了,可官家呢?”
    “你是首相,当时就该站出来反对。可你当时却赞同……你这个首相做的……让人怎么服气?”
    这话旁人听了,大抵会以为是帝王说的。
    可说这话的人却就在身前。
    韩琦气势汹汹的在咆哮着,值房内其他人都在看着。
    富弼微怒,心中哀叹着:这就是老夫的帮手,可这人不帮忙也就罢了,反而经常添乱。
    韩琦桀骜不驯,不管上面是首相还是官家,他要是觉得不爽了,不满意了,那就会喷。
    可你喷就喷吧,你能喷准些吗?
    沈安在场的话,定然会骂道:吓几把乱喷,就是一个粗俗之辈,整天在装什么读书人。
    祖宗之法啊!
    富弼微微摇头,他想起了当年的范仲淹。
    那时候他跟着范仲淹一起革新,韩琦也在其中。
    那时候大家是多么的意气风发,都发誓要改变大宋的弊端。什么祖宗之法,压根就没放在眼里。
    可这才过了多少年?
    这些人咋就变得那么陌生了呢?
    “诸位相公,中牟那边有消息了。”
    正在神游物外的富弼霍然起身,问道:“信使呢?”
    门外进来个小吏,说道:“富相,不是信使,是包拯他们都回来了。”
    韩琦大惊,说道:“他们都回来了,当地何人坐镇?若是灾民谋反,何人镇压?糊涂啊!包拯……这肯定是被沈安给蛊惑了!”
    富弼微微眯眼,再次睁开眼睛时,就说道:“走,都去。”
    他当先出了值房,韩琦却嘀咕道:“什么叫做都去,难道某没有名字吗?”
    曾公亮觉得这人真的是让人头痛,就说道:“赶紧吧,好歹不能等官家派人来召唤,那就被动了。”
    一行人进了宫中,见到官家后,包拯等人还在路上。
    “没有信使吗?”
    韩琦有些不爽,“为何不先遣人禀告?难道是有情弊?”
    富弼也觉得有些不对头,可赵祯却只是淡然的道:“等人来了再说。”
    他不担心造反,只会伤心。
    每一次有人造反,他就会心如刀绞。
    这说明他这个皇帝做的不称职,远远不够好。
    而且他还莫名其妙的想到了赵仲鍼。
    那个孩子据说很是乖巧,甚至还能劝慰犯病的赵宗实。
    朕何时能有这么一个孩子呢?
    “陛下,御史中丞包拯等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
    赵祯把那些杂念驱散,然后定定神,就看到了包拯。
    “包卿……”
    包拯进来了,一身官服乱糟糟的,甚至还有些脏污。
    这是包拯?
    再看去时,沈安也好不到哪去,整个人显得灰扑扑的。
    宰辅们都有些愕然,心想包拯可是个注重外表威严的人,这是怎么了?
    肯定是事情办砸了,所以才无心打理。
    是了,定然是如此。
    富弼微微叹息着,韩琦心中觉得得意,心想老夫可是提醒过了,可你们不听,这下得意了吧。
    赵祯的眸色微黯,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管是包拯还是沈安,他们都是抱着一腔热忱去了中牟,不管谁对谁错,这份心要珍惜。
    他不想让范仲淹的悲剧重演,所以近些年越发的仁慈了。
    “包卿快起来!”
    就在他温言劝慰时,包拯突然跪了下去,吓到了赵祯,也吓到了宰辅们。
    “陛下……”
    包拯垂首道:“臣此次前往中牟……见到了灾民,也见到了臣的不堪一面……”
    你不堪?
    赵祯的眼珠子都差点要瞪出来了。
    当年那个咆哮御前,拉着朕的衣袖喷口水的包拯哪去了?
    那个包拯可从不会认错。
    这是怎么了?
    “臣在开封府时,废除了嫌犯不得与官员见面的规矩,于是人人称颂,人人都欢呼包青天。可臣这次去了中牟才知道,臣这个青天乃是高高在上的青天,百姓连臣的脚都触碰不到,臣愧对陛下,愧对那些赞颂……”
    呃……
    赵祯揉揉眼睛,觉得这包拯怕是被人换了个芯子。
    韩琦差点就想出去大喝一声,喝醒被沈安蛊惑的包拯。
    赵祯微笑道:“包卿起来说话。”
    有内侍过去扶包拯,可包拯却只是摇头。
    “陛下,臣在中牟看到了灾民,若是按照臣以前的作法,此次定然也是无功而返,照猫画虎。”
    他抬头指着沈安说道:“陛下,一到中牟,沈安就笑眯眯的和灾民说话,他会抱着灾民的孩子问话,会看看老人和病人,说话也不带官气……陛下,端着官架子的人,百姓他不会和你说心里话呀!”
    “官架子?”
    赵祯哪里知道这个,他看看不怒自威的宰辅们,觉得这就是官样子。
    等他再看向沈安时,脑海里轰然就炸响了。
    这不是官样子!
    这就是百姓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回想起自己出宫时见到的百姓。
    惶然,兴奋,好奇,畏惧……
    可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而沈安就是正常模样。
    百姓正常时就是这个模样。
    沈安一脸纯良的站在那里,赵祯盯着他看,于是宰辅们也跟着不明所以的看。
    你们看我干啥?
    难道是想招我做驸马女婿?
    富弼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看到沈安就觉得有些不舒服的原因所在。
    他不像是官吏。
    “陛下您看,沈安看着老实憨厚,笑起来很纯良,举手投足间也没有什么威严,从头到脚就是一个百姓的模样。”
    包拯解开了这个谜团,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如此。
    原来在我们的中间混进了一个异类啊!
    韩琦的毛病就是脱口而出,现在也不例外。
    “怪不得某看着他不舒服,原来是这样啊!”
    在场的宰辅们都在漫长的宦海生涯中,把自己打磨的威严无比。治下的百姓,衙门的下属见到自己后,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
    这才是官啊!
    不这样的话,这个官做起来还有什么乐趣?
    可沈安呢?
    大家看着一脸纯良本分的沈安,不禁就唏嘘了。
    你好歹是官家身边的待诏,你得有个官样子啊!
    不然出去丢人,丢官家的人!
    大家长期以来总觉得看到沈安不舒服,却一直不知道原因。
    今日包拯算是为大家解惑了。
    原来在一群官样子里面,居然混进了一个百姓气质的官员,大家肯定觉得他是个异类,不舒坦。
    沈安一脸懵逼的道:“这个……咱说正事吧?”
    包拯继续说道:“沈安和那些灾民交谈,问了他们可愿意去做厢兵……”
    瞬间宰辅们就把精神提到了最高。
    “他们应当是愿意的吧,每每如此。”
    赵祯觉得应当是这样。
    宰辅们也深以为然。
    那些造反的不就是想去做厢兵吗,否则几十上百人的他们造什么反呢!就是做样子,然后朝中按照老规矩,直接全部弄去吃皇粮,皆大欢喜。
    包拯茫然的道:“他们不愿意。”
    什么?
    赵祯觉得心中一颤,就说道:“包卿,莫不是……有情弊。”
    祖宗之法啊!
    你这是在扯淡吧。
    祖宗就是因为灾民会造反闹事,所以才把他们编为厢军。
    可你现在竟然告诉我……灾民其实不愿意做厢兵,这让人情何以堪啊!
    众人都盯着包拯,包拯却说道:“陛下,此事沈安最清楚。”
    沈安干咳一声,心想总算是轮到哥说话了。
    他往前一步,说道:“陛下,诸位相公。若是把灾民编为厢军,首先原先的地方就荒废了,可对?”
    赵祯点点头,这是事实。
    沈安继续说道:“原先朝中的规矩是不管好坏,但凡有灾荒,就把灾民中的青壮全都收编了,留下老弱苟延残喘……”
    陛下,这是个极端不道德的行为啊!
    赵祯叹息了一声,为了大宋的长治久安,许多事情都是在掩盖子。
    沈安见他没呵斥,心中就一松,然后胆子就大了些。
    “陛下,人离乡贱,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发生灾荒的地方就是灾民的家,那片山水就是他们的母亲,谁愿意远离自己的家,自己的母亲。”
    沈安看着赵祯,提高了些嗓门说道:“可不去不行啊!那些官吏可不会管你想留在家乡,咱们祖宗之法搬出来,把青壮挑出来,都当兵去,不去?那就是心怀不轨,弄不死你……”
    他看了韩琦一眼,说道:“至于担心什么造反,中牟的百姓说了句实话。但凡能果腹,谁敢造反就是百姓的敌人,无需朝中派兵,那些百姓就会动手弄死他!”
    沈安缓缓取下官帽,肃然道:“陛下,临回来前,百姓托人给您带来了礼物,也带来了话。”
    赵祯已经呆住了。
    合着所谓的造反,就是因为百姓要饿死了吗?
    可以往那些官吏不是信誓旦旦的说每逢灾荒必有刁民作乱吗?给再多的钱粮也会生事。
    这是为何?
    赵祯麻木的点点头,外面进来一个侍卫,手中拿着刚才扣下的包袱。
    沈安接过包袱,缓缓打开。
    “这是什么?”
    里面有几团黑色的东西,很是不堪入目。
    “这是发现矿产了?”
    韩琦觉得应当是这样,沈安这小子就是来表功的。
    沈安拿起一团黑色的东西,淡淡的道:“陛下,这是野菜和树皮,合着一些泥土做成的东西……”
    他看着一脸好奇的韩琦说道:“这不是矿产,而是……灾民们果腹的饭菜。我们必须要庆幸这个季节还能找到野菜,以及树根,否则这些灾民不造反……可还有活路?”
    ……
    第四更送上,诸位晚安。爵士还差三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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