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仪来得快,走得同样也快。亲眼见证了二公子确实在真心实意地……好农,而张寿却也在不遗余力地促使二公子自立自强,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至于张寿,才干不用他操心,至于品行,朱廷芳那个从小就最疼爱妹妹的大哥自会死死盯着。
    而且他这一趟沧州跑下来,只觉得进一步刷新了对张寿的认识,自然急着回去禀告朱泾。
    这位来自京城赵国公府的信使一走,朱廷芳和张寿的感觉倒还好,而朱二却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神清气爽到差点就想唱歌了。而他一恢复精神,立刻以天气太热为由,请张寿在县衙好好呆着“消暑”,自己却亲自下乡走访,没几天,白朱二就晒成了黑朱二。
    然而,往日看这个弟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朱大公子,却是罕有地对朱二态度和煦了起来。第一次看朱二不怕苦不怕累地忙活正事,怎叫从小恨不得一天打朱二三顿的他又欣慰,又……心酸?想当初人习文练武的时候,怎么就没这个毅力和恒心呢?
    张寿也很诧异朱二竟然真的能受得起这份辛苦,虽说未来二舅哥又不是未来媳妇,用不着他下厨展手艺去表示嘉奖,但他还是命人在厨房里随时预备着解暑的凉茶、金银花茶、绿豆莲子汤……不只是慰劳风尘仆仆四处奔波的朱二,县衙所有差役小吏全都有份。
    虽然只是这样小小的夏日福利,仍旧得到了不少称颂——换成许澄曾经在的时候,连差役小吏的顶首银都要扒一层皮,还想发福利?完全是痴心妄想!
    而许澄的家产之前被查抄,朱廷芳特意上奏,以沧州百废待兴,四处都需要用钱为名,截留下来了其中一部分作为本钱。因此,除却夏日的这一份小小开销,长芦县衙的众人还第一次得到了一份夏日补贴——每人从三百钱到八百钱不等,从门子到司吏,人人有份。
    一时间,就连原本只是腆胸凸肚勉强装个威严,以免被钦使撸掉的门子,如今也都真正用心认真了起来。至于门包这种事物,因为从前拿到了也会被许澄雁过拔毛,更要被一个资历最老,背景最硬的老前辈抽头,到手也没多少,如今没了,他们嘀咕一阵也就罢了。
    晌午时分,两个轮值的门子各自喝了一大碗放凉的绿豆百合汤解暑,出来和同伴换班时,就忍不住唏嘘不已地说:“虽说一碗绿豆百合汤不值什么,可朱将军和张博士还真是舍得放糖,真甜!听小厨房的老方说,就这些天,咱们厨房里采买的糖,那就是往日的十倍!”
    “不止白糖……听说上次张博士还说饴糖好吃,不妨熬点饴糖发给咱们这些人,也算是夏日的福利,后来朱将军反对说除了孩子谁吃那个,这才改成了家里有孩子的才能发……”
    “说的是啊,啧啧,那些单身还没娶上媳妇的,又少了一宗好处。就是这几天发的菜汤略咸了些,可也怪,喝了之后,倒是觉得人有力气。张博士说夏天得多吃点咸的!”
    “哎,要真是好好干就能发这个发那个,谁去刮地皮!朱将军规矩严,但不犯规矩就没事,张博士周到可亲,面面俱到,两个人也算彼此互补!”
    四个门子小声七嘴八舌说了一阵子话,随即两个换班的顶上,两个值守了一个时辰的暂时回去歇着——就这也是夏日里的特别福利。因为张博士说,夏日太热,他们这些室外做事的在太阳底下时间长了,容易中暑。
    当然,往日许澄当道的时候,他们谁乐意在大太阳底下占着,早去阴凉地方乘凉了。
    两个人刚站了没一会儿,就听见一阵马蹄声。最近这样的动静尤其多,两人也不以为奇,果然,等人到近前,他们就看到头前一个戴着斗笠,身穿霜白衣衫的年轻人一跃而下。要是往常,他们一定会犯嘀咕,觉得是哪家儿郎带丧往衙门跑,可此时却都满脸堆笑迎上前。
    “二公子回来了?这一趟出去就是两夜没回来,您真是辛苦了!”
    朱二随手摘下斗笠,赫然有些古铜色的脸上大汗淋漓。他随手用搭在斗笠后头的软巾擦了一把,这才满不在乎地说:“天天往回赶多浪费时间,有这功夫在外住两天还能多见几个人。就是这贼天气实在太热,要不是听我未来妹夫的话,戴斗笠穿白的,我都要晒脱一层皮!”
    当初张寿提醒之后,他一度觉得斗笠难看,白色丧气,结果被晒了一次后脱皮,那可是真的吓着了,见大哥也没提忌讳不忌讳的事,他就乖乖这么全副武装地出了门。如今除却热一点,汗出得多了,但渴了累了就按照张寿的吩咐,喝一点淡盐水,几天下来他倒也习惯了。
    总比那些天天在地里晒,没遮没挡的棉农强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缰绳丢给两个门子,正要往里头走,突然听到好似有人在叫自己,侧头一看,就只见一个戴着白头巾的老汉一溜烟冲了过来。他正想着这是谁,却只见人直接一拉头巾,露出了那张又老又皱的脸。这下子,朱二顿时笑喷了。
    “哟,老咸鱼你这一绑头巾,我都认不出你了!”
    “大热天,二公子你都戴斗笠穿白衣了,我就省点事,直接绑上白头巾,又防晒,又擦汗,两全其美!”老咸鱼照旧是那喋喋不休的性格,一边说还一边笑吟吟地拉着朱二往里走,“我这是被张博士差人叫来的,你这回来也要去见他吧?走走走,咱们一块!”
    “谁和你咱们!”朱二这些天打交道的全都是乡下老农,倒不至于瞧不起人,但一想到老咸鱼当初坑得自己多惨,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挣脱了两下没能挣脱对方那只手,他想起朱莹百般提醒过他,这条老咸鱼有多难缠,他只能板起了脸。
    “你有话直说,别拉拉扯扯的!这可是县衙,再拉拉扯扯我叫人了!”
    “二公子,咱们好歹也是同舟共济,生死与共的交情,你就不讲点情分吗?”
    见老咸鱼缩回手,那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再看四周围那些差役小吏张头探脑正在看热闹,朱二只觉得自己额头青筋在突突直跳,简直都能把太阳穴给撑破了!
    他确实是和这老小子同舟共济过……还跳过海呢,差点淹死,可这是生死与共吗?这是他被逼上贼船好吧!他是稀里糊涂被连累,差点连命都快没了!
    就当他对人怒目相视的时候,他就只听老咸鱼小声说道:“二公子如今在沧州人送仗义朱二郎,名声如日中天,总不能就这么过河拆桥吧?”
    这下子,朱二刚刚被太阳晒到有些发昏的头脑方才一下子清醒了下来。
    跟着老咸鱼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固然不假,但要不是冲了一次沧州行宫,和不少纺工棉农都打了个照面,还劝了大皇子“迷途知返”和许澄决裂狗咬狗,他也不会得到仗义的名声。
    而没有那次绝地大冒险,那些棉农顶多敬他是朱将军的弟弟,张博士的未来二舅哥,不会真敬重他。而如今他虽说不时还要把朱廷芳和张寿拉出来给自己撑腰,但至少别人不会像在京城那样把他当成纯粹无足轻重的纨绔子弟。
    就这几天顶着酷烈的太阳出去,不嫌热地四处奔走,他图什么?不就是图人家真心实意地感激他,相信他?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相信他朱二郎是个仗义有担待的人,这是他在京城从来都没体会过的感觉。如果说原本他留在沧州很勉强,那现在他真不想走了!
    因此,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朱二就平复了心情,虎着脸瞪了老咸鱼一眼道:“就你个老家伙花样多!有什么话直说……别杵在这说,边走边说!”
    见朱二终于服软了,老咸鱼顿时笑容更盛。他素来是滚刀肉似的性子,哪里在乎什么重话或呵斥,一路跟着朱二入内时,他就小声说道:“张博士找人向我要辣椒呢,还要那小而尖的,我后来特意问过,他就是要味道辛辣的,可辣椒这玩意藏海下院种得真不多……”
    “因为那玩意从前藏海就不知道怎么拿来做菜。我就寻思着,就算张博士喜欢这一口,大小姐也喜欢,也不至于要十斤八斤晒干的那么多吧?”
    朱二顿时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妹妹和妹夫到底是怎么想的,那也是你一个凡人能才出来的?”连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老咸鱼赶紧咳嗽了两声:“我就是想让你帮我求个情。我真的从那边把所有晒干的存货都搜刮来了。别说十斤八斤,就连五斤都没有。毕竟藏海那家伙不喜欢这一口……”
    他这话还没说完,突然就觉得眼前视线有异,再抬头一看,他就只见阿六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此时正眼神幽幽地看着他们……不,应该只是他一个!
    纵使老咸鱼见多识广,可一看到阿六还是本能犯怵。上一次他还能感觉到阿六靠近,可这一次,大概是他和朱二说话时太入神,竟是没注意到人来,也不知道刚刚那话人到底听去了多少。此时此刻,他正想要赶紧解释一下,可阿六却对他们轻轻摇了摇头。
    “少爷正在见客。”
    见客?
    这下子,就连朱二也诧异了。如果是张琛,那自然算不上客,而且如今张寿把种棉、纺和织三者分开,交给了他和张琛,还有那个蒋大少,而剩下的事张寿好像不管,全都丢给他大哥朱廷芳了,那这会儿还会见什么客人?
    最重要的是,有资格被阿六称作是客人的人,似乎不多?
    朱二一下子好奇心发作,连忙涎着脸上前对阿六问道:“六哥……六爷!到底是什么客人这么要紧,还要出动你来拦着我和老咸鱼?我们俩也不是外人吧?”
    老咸鱼见刚刚还极其嫌弃自己的朱二,此时此刻却连咱们两个字都说了出来,他心下哂然,但脸上却堆笑道:“如果是张博士在见客,我们当然应该在外头等着。二公子也就是好奇里头是谁,没有打探的意思,毕竟县衙这地方人多嘴杂,六哥你不说别人也会说……”
    他这话要是用来套别人的话,那自然是奇效,然而,阿六看他一眼,却淡淡地说:“如果来人并未通报姓名,你也能打听到是谁?”
    见老咸鱼顿时哑然,他就直接伸出手道:“辣椒呢?”
    本来还指望朱二帮忙说情,然后见了张寿再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这一茬蒙混过去,然而此时碰到最难说话的阿六,老咸鱼登时暗自叫苦不迭,但还是赔笑解下身上包袱双手奉上。他本以为阿六掂掂分量,然后会为难两句,谁想人接过之后,竟然又问了一句。
    “种子有吗?”
    老咸鱼先是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地说:“有,还有不少!”
    “有不少就好。”一贯不怎么爱多说话的阿六歪着头想了一想,随即指着朱二说,“少爷刚刚提了一句,说是棉田里可以间作套种辣椒和土豆,也可以套种花生。”
    朱二也尝过辣椒,深觉这味道之奇特,而至于间作套种这是什么意思,他就不太明白了。此刻听到阿六这么说,他赶紧解释道:“六哥,我问过那些棉农,平日他们种棉花之后,有些人生怕地力用尽,所以大多会休息半年,让土地休养生息……”
    没等朱二把话说完,阿六就摇了摇头:“少爷说,间作套种,是一块地两种作物配合,同时播种的意思,不但不会竭尽地力,还能肥地。比如玉米土豆一块种,也可以长得更好。”
    “反正你们要是不放心,可以先用几块地试一试。但辣椒一定得尽早种下去!”
    看着不明所以的朱二,阿六特意强调道:“那个卖米粉的徐八在米粉中加了辣椒,在运河码头上生意很好,加价十文也有很多人买。辣椒到处都能种,要能卖好价钱农人也得利。少爷写了一份辣椒育苗移栽之类的要旨,你们两个不是同舟共济过吗?正好来个二人转。”话说张寿提过一嘴的二人转,是这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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