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朱廷芳中午前已经亲自来过一趟九章堂,还一块去了一趟如今作为九章堂大宿舍的萧家,然后就留在萧家和萧成说话,但张寿既然和朱莹说过傍晚时会过去赵国公府一趟,这会儿离开国子监,自然不能立时回家。
    从国子监到赵国公府虽说比回张园稍远,但毕竟都在北城。可才走过两个街口,他就听到了一个大嘴巴的嚷嚷。而因为嚷嚷的这人有点大舌头,他只听清楚了四个字——彩棉祥瑞。
    因为在他那个年代,祥瑞不是什么好词,反而有某种很微妙的含义,就比如他在网上跟帖时也和其他人一样嚷嚷过祥瑞御免。所以,他稍稍发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所谓的彩棉祥瑞是什么东西。眼看街头人们那兴奋至极的表情,他不禁嘴角勾了勾。
    彩棉祥瑞……也不知道是谁散布的这消息,还真是生怕风波不够大吗?
    心里这么想,张寿却没打算掺和那乱七八糟的嚷嚷,而是稍稍拉低了一下帽檐的软纱。
    但凡他无所谓别人认出自己与否的时候,只要他带上阿六,再从家里挑两个小跟班,他就算走在大街上,他也敢大大方方露出脸,反正那些抛过来的花花草草香粉盒子自有阿六解决。尤其是和朱莹在一起的时候,往往还有赵国公府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他大可无所顾忌。
    可如果他不希望别人认出自己,大多数时候就会戴上一顶垂纱软帽。否则……呵呵,天天被路人围观,品头论足,不烦吗?虽然他不是会被人看杀的卫玠,可也嫌麻烦!
    而且,在朱莹那别有用心的推广之下,这种垂纱软帽在京城很流行——难看的人用这遮掩那难以见人的尊容,相貌平平的人则是想多增加一些神秘感……至于长得好却懒得被人围观的美男子,那也绝对不止他一个。
    所以,此时此刻他戴着垂纱软帽,顺顺当当就成了个安静路过的美少年。
    当张寿抵达赵国公府的时候,便得知吴氏已经被太夫人和九娘命人接了过来,如此一来,本打算不在这吃晚饭,稍坐片刻就走的他不得不无奈留了下来。这顿晚饭,两家即将成为姻亲的长辈那是乐呵呵一家亲,早就体会到亲家客气好相处的吴氏自然没什么负担。
    问题是,张寿却有负担,因为这会儿是长辈们一席,晚辈们一席,那张小方桌上,他左边是朱莹,右边是朱廷芳,反而朱二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坐在他正对面。
    中午话说了一半就打住的朱廷芳,晚上因为拉了朱二与朱莹同席的关系,此时就很干脆地打开了话匣子:“就在今天中午之前,松江华亭书院和苏州太湖书院的两位山长都到了。中午的时候,已经来的那两位和刚到的那两位出去吃了一顿饭。”
    朱廷芳顿了一顿,似乎是给张寿一个思量的时间,这才淡淡地说:“去的地方是兴隆茶社。刚好陆三郎给你去代课了,中午又被你差遣去了萧家,于是……”
    “于是什么?”张寿笑眯眯地挑了挑眉,一脸好奇地问道,“难不成是四个山长在那挑刺,那边没了陆三郎就没人能应战,于是被人挑了场子?”
    朱二从来没有见过温文尔雅的张寿用这种犹如市井地痞似的口气说话,正夹了一筷子木耳进嘴的他顿时一呛,随即咳了个惊天动地。
    “本来我以为是这样。”朱廷芳却不像朱二这么失态。他早就看出张寿不是那种纯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压住了满脸兴奋要揭开谜底的朱莹,他就对着张寿哂然一笑。
    “不是四个山长找茬。出言不逊的只有一个豫章书院的洪山长,结果被你收留的那个奇葩宋举人翻来覆去地拿着一句民以食为天,给当众挤兑得下不来台。”
    尽管朱廷芳说得简单,但他这番话的含义却不简单。张寿先是一愣,随即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面,无非是你有万千慷慨语,我自一剑戳心来,他不禁也笑开了。而朱莹见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拍案而起。
    “大哥去找你,我本来也想跟去,可听人报说那四个老家伙一块出门去了,我就多了个心眼跟去瞧瞧,果然就看见他们去了兴隆茶社!那个岳山长倒还好,说了不少好话,另两个不哼不哈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那个姓洪的老头吃完抹嘴出了兴隆茶社,就大放厥词!”
    “他说什么办御厨选拔大赛是宣扬奢靡,放纵欲望,结果,他这次是遇到对手了,骂一句,就有人嚷嚷一声民以食为天。再骂一句,那家伙还是民以食为天,到最后,四周围百姓也都乐了,齐声嚷嚷这么一句话,差点能把人耳朵震聋了。我也忍不住跟着叫了两声!”
    朱莹说着自己都不知不觉笑了起来,接下来又形容了一下洪山长在众怒之下不得不退走时的愤怒,岳山长撇清自己时那大义凛然的虚伪,其余两位依旧不哼不哈的城府……
    直到最后,她方才说到宋举人从人群中钻出来之后,对她吹嘘自己那手段时的得意洋洋。
    听到这里,张寿不禁哑然失笑道:“既然五个字挤兑走四个山长,那宋举人现在人呢?”
    朱莹顿时扑哧笑了出来:“那还用说?广东会馆的宋会首正好就在附近,闻声赶来,吓得宋举人落荒而逃,临跑时还百般央求我帮忙拖住他叔父。我是帮了一下忙,至于他后来有没有跑掉,那我可不知道……对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连累可怜的方青。”
    刚回京城的朱廷芳当然不熟悉宋举人和方青这一对难兄难弟,又或者说冤家对头,此时便追问了两句,听朱莹言简意赅地说了说奇葩举人和大嘴举人的那些事,就算素来他不苟言笑,此时也不禁为之莞尔。
    “怪不得我听人说,广东会馆黑布套头抓走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和莹莹你说过话,原来是你认识的人。既如此,那我就让人拿我的帖子送过去,让他们放人吧。”
    “还真被抓回去了?”张寿愕然问了一句,见朱廷芳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他就和朱莹交换了一个眼色。而这时候,就连朱二也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仿佛有些牙疼。
    “就凭这姓宋的药倒护卫,绑了小厮,又给自己的坐骑下巴豆支走了马夫,随即自己溜去参加御厨选拔大赛,眼瞅着就要进决赛当御厨这架势,再加上他还气哭过永平公主,事情败露就往妹夫你那张园一躲,死活不肯跟长辈见面,如今这么被家里抓回去……啧啧!”
    今天这场合原本是家宴,然而,这庆安堂中除却太夫人、赵国公朱泾以及九娘和吴氏这些长辈一桌,张寿这群小辈这一桌,却还有另一张小桌子,那里对坐着两个身份特殊的人。只不过和其他两桌的说说笑笑不同,这一桌两个人却是坐下之后就都不说话。
    不说话归不说话,他们酒菜却都没少吃,此时桌上风卷残云,原本和上头老少两桌一模一样甚至连分量都没少,反而更多的食物,竟然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而当听到朱二这说法时,此时已经混了个半饱的阿六顿时放下了刚刚一直都在和花七厮打抢食的筷子,之前一力争抢的食物仿佛在他眼中已经不再重要了。
    然而,他刚想起身悄然离席而去,花七就突然笑了起来。
    刚刚一直都很没有存在感的他突然这一笑,自然而然就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顺便也发现了已经起身,仿佛正打算离开的阿六。
    “姓宋的小子奇葩嘴贱,相比起来,那个心直口快的方青那就简直是纯良了。姓宋的小子也活该他自己家长辈好好收拾一顿,你现在过去,还不如等他吃够苦头再过去救他,一来让他好好吃个教训,二来也正好卖他一个人情。”
    说到这里,花七就站起身强硬地把阿六给按回了原本那张椅子上:“你小子只要管着你家少爷安危就好,这么担心姓宋的那不相干的人干什么?”
    “我没担心他,我是担心他的手艺。”阿六犹如看傻子似的看着花七,随即就看向张寿和朱莹,“宋举人潮汕砂锅粥和广式煲汤做得不错,那是少爷喜欢的。他还会做好味的糖水,那是大小姐喜欢的。皇上也还想要他做御厨呢。”
    堂堂皇帝居然放在最后,可这屋子里的众人听见阿六这说法,却没有一个去纠正他的。
    而朱莹恰是直接一拍桌子叫了起来:“阿六你说得没错,我都和宋举人学过很多次他那些糖水了,配方我也会了,但火候我还把握不准……我还打算日后做了给阿寿吃呢,这手艺还没学全,万一他被迂腐的长辈给打坏了,那我岂不是很吃亏?”
    “咳咳!”
    一声威严的咳嗽打断了朱莹的话,紧跟着,太夫人就和颜悦色地对阿六笑道:“阿六,你既然不放心,那就去吧。不过,先礼后兵,也不要用莹莹她大哥的帖子了,拿着我的帖子过去。你顺便替我捎句话,纵使宋举人有千般不是,他是皇上看中的人。”
    阿六立刻眼睛一亮,见张寿对他点了点头,他就立刻答应了。等到一旁李妈妈快步拿了一张外表朴实无华的帖子过来,他双手接了,随即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他这一走,花七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姑爷和大小姐惯着他也就算了,现如今连太夫人您也惯着他!”
    “那有什么不好,阿六这孩子我一看就喜欢,不然你问问吴娘子,她是不是也喜欢?”太夫人笑眯眯看着吴氏,见人果然连连点头,她越发连眼睛都眯缝了起来,“这小子和你不一样,你没心没肺,他却不一样。他那张脸是冷的,他那颗心却是热的。”
    见花七耸耸肩,似乎对这评价丝毫不在意,继续去大吃大嚼,太夫人就淡淡地说:“对了,午后我收到了洪氏送来的拜帖,上头说她父亲崖岸高峻,刻板自矜,常不知不觉就冲动得罪人。往常在江西时尚有人照拂,在京城却容易因言惹祸,如有得罪之处,请我多多包涵。”
    张寿没料到洪氏竟然能未卜先知,可是,再想想洪山长在皇帝面前就敢骂他巧言令色,他不禁又觉着,洪氏这根本就用不着卜算,因为就洪山长那性格,真是不得罪人都难!
    外城广东会馆的大堂上,当被堵住嘴的宋举人终于被人摘掉了那黑布头套时,他顿时眯起眼睛,竭力试图熟悉这明暗变换的光线,随即就一点都不意外地看到了上首那个熟悉的身影——广东宋氏当家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他该叫一声叔父的宋会首。
    可就算是料到自己被人抓了,他还是气急败坏地狠狠瞪着对方,一点都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意识。当那团堵嘴布也被人取走的时候,他就立时冷笑了起来。
    “想不到叔父你也会干出光天化日之下绑人的事!”
    “你能绑了你的小厮,给你的护卫下药,顺便还给自己的坐骑下巴豆支走马夫,我不过是把一个晚辈请回来说说话,用一点激烈手段而已,那有什么不可以?”
    早一步被带进来,此时已经坐在宋会首左下首位子上喝茶的方青,忍不住眉头颤了颤,虽然很想反驳,但他到底还知道形势比人强,因此只能竭力抑制乌鸦嘴的本能。
    而宋举人被宋会首这话给噎得脸色通红——毕竟,要是人家拿着礼法家规,功名前途之类的东西压下来,那么他有的是理直气壮的理由,可人家拿着他做过的蠢事来堵他的嘴,他就顿时被动了。好半晌,他才终于重振旗鼓,可迸出口的却是一句几乎让方青喷茶的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
    原本只是状似气定神闲的宋会首,此时终于真正气定神闲了下来。他到底没算错,宋举人固然是性格独特了一点,天赋虽不错,读书却应付差事的随便混一混,也许确实是真的喜欢去卖糖水甚至做菜,但是,这小子骨子里就是个善恶是非观很鲜明的人。
    因此,他嘿然一笑,随即冷冷说道:“我想怎么样?那还用说,当然是代你娘先好好给你一顿家法!为了你这个举人,你娘吃了多少苦,你想过吗?来人,给我把荆条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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