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人是在小花生的带领下,光明正大地参观工坊,而花七背着带进来的四皇子,则是在这位张园头号大教头的引领下,悄悄参观了这座底下工坊。
    因为张寿知道这位比阿六还要神出鬼没的“高人”根本就防不住,干脆就直接把所有地方都对人开放。所以,虽说张园中人有不少都没踏进过这座地下工坊,花七却前前后后来转过很多回。此时他即便带着四皇子这么一个孩子,那些做事的工匠也没人吭声。
    人人都记得那次张寿亲自带花七来这儿的时候说的话:“这位是花七爷,阿六就是他教出来的。你们记住他这张脸,要是突然这么一个人出现在身边,千万别发慌。他跟着赵国公立功赫赫,就连皇上也很欣赏他。”
    而在之后的实际体验中,他们不得不感谢张寿的事先提醒,因为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侧,还突然开口对你提出很莫名其妙的问题,这实在是太吓人了!
    然而,此时工匠们对带孩子来参观的花七表示淡定,可花七自己却切实体会到了往日那些工匠见到他时的头疼。因为这会儿四皇子一面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一面问着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问题,即便他早就说过自己也看不懂,可仍然架不住小家伙就是爱问!
    要不是皇帝临时起意,把宋举人和那个方青一块叫上了,这个难缠的小皇子原本是用不着他带的!
    虽说心里埋怨皇帝想着一出是一出,但花七也知道,皇帝这一次突然驾临张寿这座工坊,只有一小半是为了这里的工匠,以及各种机器和正在制作的东西,更有一大半是为了带着四皇子开阔眼界。虽说人突然就把四皇子丢给了他,但他还不能丢下这么个好奇宝宝。
    于是,哪怕无奈,不耐烦,他也只能在旁边陪着。
    好在四皇子很快就发现,被父皇“硬是从赵国公府抢来做侍卫”的花七叔,武艺是不错,但在工坊这种地方,再高的武艺也发挥不出作用。要是三皇子,此时说不定就已经放弃问个究竟的打算,走马观花先看一看,下一次再设法说动张寿亲自来带他看。可他却不同。
    眼睛滴溜溜一转,四皇子就东张西望了起来。当看到一大堆埋头做事,顾不得看他的工匠当中,有一个面相老成,络腮胡子,看上去很有些资历的老工匠频频侧头朝他看过来,似乎是好奇,他突然迈开小短腿跑过去,到人家面前之后,更是使劲拽了拽对方的衣角。
    见人愕然低头看他,他就小声说道:“老伯,你能带我参观一下这儿吗?好多东西我都看不懂。”
    那个老工匠盯着三皇子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神情复杂地说:“小公子,我今年才二十九。”
    四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眼前这位老工匠看上去比父皇还老多了,人竟然才二十九岁?好在他反应极快,当下就赶紧松开手,退后一步深深作揖道:“对不住,是我眼拙看错了。大叔你能带我在这里转一转看一看吗?我花七叔说不太懂这些。”
    那“老”工匠听到这一声大叔,面色方才稍霁。因见四皇子衣衫鲜亮,但说话却还客气,此时又不嫌弃地抓着自己那有些腌臜的衣角,他也就干咳一声点了点头,真的丢下手头的活计,给四皇子带起了路。
    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花七的关系。阿六的厉害他是没亲眼看到,其他工匠当中却有人刚巧目睹过阿六暴打潜入张园不明身份之人的情景。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被送去了大兴县衙又或者顺天府衙,还是干脆就被沉入了京城哪处海子。
    而四皇子却不知道这位工匠大叔是因为花七方才对他耐心细致。他虽说有时候是熊孩子一个,但真要装成乖巧小心的时候,那也确实足够乖巧小心。而且,为了避免走得太快,赶上父皇那一行人,他还一路走一路往前张望,声音压得很低。
    可就这么走着问着,他突然听到身边的工匠大叔开口问道:“小公子,你和刚刚小花生带来的那三位认识?”
    “认识……呃,也可以说不认识。”四皇子改口该得极快,随即就小声说道,“大叔千万给我保密,我是缠着我身后那花七叔,这才得以到这里来见识一下的!张博士可是我的老师呢,哪有学生都没进过老师工坊的?”
    工匠大叔这才为之释然。他就说嘛,能让阿六的师父,那位花七爷亲自领进来的,怎么可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此间主人张博士的那些学生,又是年纪这么小的,想来十有八九就是那两位之一了,他这放下手头的活计过来讨好,看来是没有错。
    他原本就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四皇子,此时自然更加了三分殷勤,六分热切。而这样的情绪变化,四皇子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
    于是,刚刚主要都在问那些机器,在问那些稀奇古怪的他,这会儿就状似好奇地问道:“大叔,你既然年纪不大,干嘛留这么满脸沧桑的胡子,显得自己很老似的?”
    被人问这么扎心的问题,工匠大叔登时僵住了。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不自然地说道:“小公子说笑了,我只是太忙,没空打理胡须,以后一定好好打理,绝不会再让你觉得苍老到能叫老伯的地步。对了,小公子见过这个么?这个是水力驱动的磨床……”
    四皇子根本没等这位工匠大叔把话说完,他就又追问道:“大叔你说你很忙,那我去求你带我四处看看的时候,你还这么爽快答应我?你真是个好人!我听说老师这工坊里大家都各有各的任务,很忙的,你是不是有难题没法解决,所以借着带我逛逛换换心情?”
    那工匠大叔都要被四皇子给问到一张脸都快挂下来了,可四皇子都已经自问自答了,他就算硬着头皮也只能打哈哈接上。
    “小公子说的是,我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头绪,正好你来找我,所以……”
    刚刚一直问东问西,态度热络而亲切,就仿佛邻家好孩子似的四皇子,此时却突然后退几步,当发现撞上了谁时,他慌忙往后一看,发现恰是一直都跟着他们的花七,他方才如释重负地猛然闪到了花七身后。
    “花七叔,这家伙很可疑!”四皇子仿佛没看到对面那工匠大叔的错愕面孔,大声说道,“大家都在认真做事,就他东张西望;我这种外人去央求他带路,他一口就答应,甚至我都来不及说我是谁;他一路上还老凑到别人边上去看别人做的东西!”
    他越说越是神情严肃,看对面那人的眼神,就仿佛在兴奋于揪出了一个可疑分子:“而且他对很多东西的原理都说不上来,不像刚刚那个关秋似的头头是道;那些工匠也大多对他态度冷淡,肯定是因为他平时就本事很一般,所以不招人待见……”
    花七听到背后四皇子那振振有词一条又一条的分析,再看到那络腮胡子的工匠“大叔”面如土色,他就呵呵一笑,随即环视了左右一眼。
    见那些本来还在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工匠们,此时在接触到他的视线之后立刻低下头去,他就背着手优哉游哉上前,却没有如背后四皇子想象那般立时把人揪出去,而是在路过对方身侧时,慢条斯理地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下次拍马屁的时候,记得看清楚人。”
    “是是是。”那年轻的工匠“大叔”几乎都要哭了,此时他连忙打躬作揖应是不迭,随即看也不敢看正瞪着他的四皇子,一溜烟回到了自己之前的位置。
    见人已经走了,花七低头一瞥正呆若木鸡的四皇子,这才牵了他的手继续往前走,眼看已经离开了刚刚那块工匠云集的区域,进入一条通往另一个区域的甬道,他就沉声说道:“四皇子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不知道。”四皇子气鼓鼓地哼了一声,满脸不服气,“这家伙肯定有问题!”
    “嗯,你眼力很好,把你父皇安插在这的人也给揪出来了。”花七似笑非笑地调侃了一句,发现一旁的小家伙立刻就没声音了,他低头一看,果然就只见四皇子张大了嘴巴,继而完全哭丧了脸。
    总算四皇子没问出父皇为什么要在这安插人的蠢问题,他也不再多言,只在前头带路。
    等到了另一个工场,虽说四皇子耷拉脑袋,但到底人还小,很快就被形形色色的纺车和织布机等东西给吸引了注意力,复又重新活络了起来。只不过,花七看小家伙须臾忘了皇帝还在前面,犹如皮猴似的东窜西窜看热闹,他也不说破,直到四皇子陡然间迎面撞上一个人。
    就只见刚刚跟在皇帝背后的方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竟是突然出现在了四皇子面前。而在四皇子踉跄退后几步之后,看清楚他的方青不由得直接叫出了声:“四皇子?”
    糟糕……四皇子没想到,方青竟然会去而复返。如果说之前这小子讥讽过他的三哥,于是他对人很有些反感,那么此时这家伙冒冒失失点明了他的身份,他就简直是气急了。
    眼见得刚刚自己还与之说过话的几个工匠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而四周围的那些视线也明显很诡异,仿佛人们正纠结于应该怎么对待自己一个皇子,他就不得不赶忙补救道:“我今天就是跟花七叔来看看,没别的意思,大家不用管我,只当我是个一般的闲人就行了!”
    他一边说,又一边小大人似的团团作揖道:“从前我就听老师说,劳动最光荣,今天亲眼看到大家忙碌的样子,我想说,大家都辛苦了!”
    就连花七,也不禁对四皇子这急中生智的一番话啧啧称奇。小小年纪就知道慰问工匠,这是皇帝教得好呢,还是四皇子资质好呢?至少比面前这个愣头青聪明多了!
    而刚刚醒悟到自己再次说错话的方青,那张脸上则是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都是四皇子给他印象太深刻,所以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明明他之前见到皇帝都忍住了!
    他正这么想着,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扭头看见是小花生带着关秋和宋举人,还有皇帝一同回来了,他顿时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这会儿,要是四皇子扑上去大叫一声父皇,这满工坊的人恐怕就都会知道皇帝来了!要是里头混进个把别有用心之辈,就凭他们这几个怎么挡得住?而且,张寿身边这个小花生,听说就是沧州来的,人还和那些扣押大皇子的乱民有关……
    脑袋一片空白,方青再次转过身去面对着皇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他却只见皇帝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即就突然招了招手。正当他以为皇帝是叫他,心中正有些犹豫时,却只见身边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再一看,却是四皇子直接跑过去了。
    “看够了吗?”皇帝语带双关地问了一句,见四皇子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他就淡淡地说道,“朕很欣赏这里。”见关秋先是微微一呆,随即才仿佛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他就微微笑道,“朕欣赏的是你们灵巧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至于礼节,那不重要。”
    见关秋慌忙躬身长揖行礼,皇帝看了一眼满脸不知所措的方青,突然开口说道:“你既是召明书院岳山长的学生,就别跟着这宋混子一块瞎混了,好好去读你的书,明年考中最好,考不中跟着张琛朱二那几个去走走看看,磨砺一下,顺便好好管住你这张嘴。”
    而教训完方青之后,他就斜睨一眼宋举人道:“宋混子你也别成天在外卖糖水了。不论是御厨选拔的决赛,还是会试,你至少给朕通过一个,否则朕直接让人把你押送到广州会馆,让你那叔叔好好管教你!”
    皇帝三言两语就把宋举人和方青震慑得连声称是,随即才瞥了小花生一眼:“你之前说好像在哪见过朕,是觉得朕和大皇子那个孽障很像?放心,他不会再有祸害人的机会了。”
    四皇子眼看皇帝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他连忙追了上去。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把之前那位工匠“大叔”的事小声说了出来,结果就只见皇帝突然停了步。他还以为父皇接下来要责备自己,却没想到人竟是皱眉骂了一声:“这个楚宽,尽做多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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