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公子哥们在赵国公府经受了太夫人一番洗礼之后,当走出大门的时候,人人都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那些父祖从来都不对他们说的密事,那些朝廷大佬讳莫如深的秘辛,在太夫人口中娓娓道来,他们竟是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人物。
    可就在众人心中唏嘘的时候,突然只听到了一个响亮的拍巴掌声。拍手的人赫然是陆三郎,见其他人都朝着自己看,他就语重心长地说:“各位,今日之事,要是有半个字泄漏,那我们这些人可就名声扫地了。大家千万要记住,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个人泄漏消息,我们在太夫人,在小先生心目中就都成了不可信之人。”
    陆三郎这句话顿时就如同在众人那热炭团的心里泼了一盆凉水。刚刚得意过的众人一时你眼看我眼,随着第一个人站出来发了毒誓,道是谁外传谁就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一时间,一大堆人竟是争先恐后表态。到最后亲自送出来的朱二都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然而,他自己也对于祖母今天晚上的交浅言深有些惊疑,此时虽知道这种赌咒发誓压根没用——这么多人里头只要有一个人大嘴巴,赶明儿消息兴许就会传遍街头巷尾——可他也不可能再严厉警告众人务必三缄其口,只能不痛不痒地做了一番告诫。
    “我家祖母信赖各位,所以才告之以机密,诸位若是辜负了她老人家,那就自己摸摸良心吧。总之,就和陆三郎说的那样,大家千万别一时糊涂,不该说的话说不得!”
    眼看众人应喏的应喏,保证的保证,胸脯拍得震天响,他目送一个个人或上马或坐车离去,随即吩咐了门上关门,继而转身拔腿就跑。等到他一阵风似的重新回到寿安堂,在门前正要让李妈妈通报一声,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太夫人的声音。
    “他们要是真的往外传这些话,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把暗地里的那些事搬到了明里,我一把年纪了,说这些话本来就不是老年人嘴碎。要知道,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就是为了让人传出去,真要是他们人人守口如瓶,我倒是不好办了。”
    朱二大吃一惊,挠了挠头后,想到陆三郎警告,自己又敲打了一番,万一真要是人人三缄其口,那不是坏了祖母的事?可他再转念一想,这么多人哪里会个个都是好的,保不准就有人为了炫耀往外提起这些事,说不定甚至要加上都是听赵国太夫人说的这么一个前缀。
    而这时候,他又听里头的朱莹说道:“我还想呢,祖母怎么会把这么一大堆人都叫到家里……也是,人多嘴杂,肯定明天就人人都知道我带着他们查过司礼监了,所以我才去闹事!祖母你不早告诉我不要紧,害得我刚刚去那儿之前,还准备回头被您和爹爹狠狠骂一顿!”
    坐在太夫人身边的张寿见朱莹竟然就这么撒起娇来,他不禁哭笑不得。换成别人,这么大的事只是被狠狠骂一顿?被抽一顿甚至被关小黑屋跪祠堂之类都是轻的……比方说,今天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朱二身上试试?
    他正这么想时,却只见太夫人竟是沉下脸道:“谁说不罚你的?九娘,你对外头说,莹莹实在是太胡闹,被我罚去祠堂了!张寿,你现在就带着莹莹去祠堂里反省!”
    我一个准女婿带着朱莹去朱家祠堂反省?
    张寿简直觉得太夫人这话实在是太神奇了,而下一刻,朱莹那张笑吟吟的脸也仿佛在告诉他,这所谓的祠堂反省好像并不是什么难捱的事。果然,就连九娘也只是忍俊不禁地对他挥了挥手算是告别,而带他们出去的李妈妈,那就更是笑容可掬了。
    尤其是出门撞见朱二时,他就只见未来二舅哥对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随即还挤眉弄眼地说:“莹莹,又去祠堂思过?哎,千万吃好喝好,别委屈了自己!”
    于是,走在半路,张寿终于忍不住问道:“莹莹,你家里对这祠堂反省是不是有什么误解?”这是反省吗?怎么觉得只是换个地方吃喝玩乐而已?
    “没误解啊!”朱莹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随即一本正经地说,“祠堂反省,不就是陪着老祖宗们说说话,给他们斟酒布菜请他们好好吃吃喝喝,顺带自己也陪着一块吃喝一顿吗?嗯,如果要过夜的话,祖母和爹一般都会替我准备好最厚实软和的铺盖……”
    听到这里,李妈妈唯恐张寿真的有什么误解,当即就赔笑说道:“大小姐在外头就算和人有纷争了,大多数时候那也是别人的错,太夫人和老爷当然不会罚她。就是偶尔她这使性子使得稍微过头了一些,太夫人就打发她到祠堂来静一静,陪一陪祖宗们说话。”
    “然后好好睡上一晚,咱们朱家该给的交待也就给了。谁若是还不依不饶,那太夫人和老爷大少爷也绝对不饶他们!”
    嗯,他就猜到这所谓的给一个交待是这样子的……
    张寿心中好笑,可他和朱莹相处这一年多来,更知道朱大小姐也许确实任性冲动,但那分寸把握是很有度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她行事的原则。
    如若朱莹真的雷霆大怒大动干戈,不顾后果也要狠狠甩你一巴掌,那个惹她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当他跟着李妈妈来到赵国公府的祠堂,就只见内中灯火通明,几个仆妇已经紧急把偌大的地方又收拾了一遍,供桌上已经添了新鲜的瓜果和菜肴作为供品。
    最稀奇的是底下还摆了一张四方桌,上头还烧着铜火锅,旁边攒珠似的一溜菜品,他顿时不知道作何表情是好。
    祠堂里涮火锅……朱家人真的是很新潮,很强大!
    “贡品都是不忌荤素,那菜品当然也不禁荤素。”
    李妈妈笑着引了两人到方桌旁边,这才又解释道,“朱家祖先起自卒伍,从来就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几位老祖宗都喜欢热闹,尤其是喜欢和儿孙辈一块吃喝说话,所以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每年祠堂祭拜过后,就在这儿摆桌大吃一顿。”
    “大小姐是最得祖宗眷顾的,之前她还小的时候,有一天四处乱窜,竟是偷跑到这儿躲在供桌底下睡着了,结果家里人一通好找,还是祖宗托梦给太夫人,说是很欣慰家里又添了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太夫人便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到祠堂找,很快就在供桌底下找到了她。”
    说这话的时候,李妈妈想起朱莹如今的身世大白,竟不知道是朱家的千金,还是皇族的公主,可仍旧用骄傲的口吻说:“所以,每年祠堂祭祖,大小姐都是给祖宗上点香烛,上供品的人。每次大小姐点的香烛,火头又大又亮,显见是祖宗们高兴!”
    张寿一面听一面去看朱莹,见大小姐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把这样的夸奖当成理所当然,他不禁哑然失笑。对于这个信天信命信祖宗的时代,他没打算去驳斥李妈妈这种朴素的认识,反正朱家对祖宗的敬,相比那种繁文缛节的礼拜,已经很简单,很朴实,很接地气了。
    因而,等到李妈妈取了线香来,他看着朱莹点了之后到那一幅幅画像前祭拜,语调欢快地说着我又来了之类仿佛走亲戚似的话,他突然觉得这旁人认为阴森的祠堂,此时此刻竟是显得有些温馨。
    再一细看,别人家祠堂中那些一成不变的画像,到了朱家祠堂,竟鲜活了起来。
    老祖宗们有打拳的,有喝酒的,有游山玩水的,有战场厮杀的,有跃马射箭的……一幅幅极具生活气息的画卷挂满了一整面墙,显得极有趣味。
    和其他祠堂里那些四平八稳,一个个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坐像截然不同。
    而朱莹上香过后,却又过来硬是拉上他也来上香。因为从前也曾经在家中陪着吴氏祭拜张寡妇和那位秀才相公的关系,张寿对这一套倒也娴熟,只是低头行礼时,他总有一种错觉。
    画像上那一位位动作各不相同的朱家老祖宗,这会儿仿佛在笑吟吟地看他,仿佛在审视谁将摘走朱家这一朵最明艳的牡丹花。等最终坐下来吃火锅的时候,他甫一落座,就只见朱莹已经是动作娴熟地开始涮菜了。
    最初大小姐还记着用漏勺捞上各式各样的荤素吃食,然后一股脑儿全都倒在他碗里,但因为看他吃得慢,她也就先顾着自己了。从达官显贵家中常吃瘪的羊肉鹿肉,到各种羊杂之类的下水,再到新鲜的鸡鸭血,时鲜的蔬菜,她那风卷残云的吃相,引得他也不由胃口大开。
    最重要的是,如今的调料之中,赫然有他喜欢的辣椒,还有在之前的御厨选拔大赛中,因为粤菜大厨云集,因此轻轻松松就调制出来的海鲜酱、沙茶酱——毕竟各种海鲜干货,自然南边最多——再加上老北京火锅常用的麻酱,那些滚烫的菜肴蘸了,无不平添几分鲜美。
    他们这一对准小两口在家中吃得开心了,外头赵国公府罚了朱莹去祠堂思过的消息,却是不胫而走。再加上司礼监外衙被堵门的事件,之前国子监那场纷争,整个京城就犹如底下淤泥被全部搅了上来的泥塘,变得浑浊不堪。
    尤其是朱莹竟然被罚了祠堂思过,那真是惊了无数人。这位大小姐在京城横行这么多年,被家里处罚的次数简直是屈指可数。就因为去司礼监外衙大闹一场,太夫人竟然这么严厉?
    而得到太夫人处罚朱莹的消息之后,之前参与行动的众人,从张琛到陆三郎,从朱二到张武张陆纪九……反正有一个算一个,据说全都被家里狠狠训了一顿。
    当然,外间那走马灯似乱转的场景,到了楚宽耳中,那就变成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了。即便吕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太夫人处罚朱莹的举动,兴许不怀好意,而这引发各家相继处罚了那些公子哥,就更是把司礼监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却依旧安若泰山。
    “无妨,那位太夫人一来是警告,二来也是窥破了我的心意,所以顺势而为。她要是真的想要压服我,只要直接把朱莹关在家里十天半个月就行了,压根不用抬出祠堂两个字来吓唬别人。要是朱莹真的被关了禁闭,太后和皇上全都得找我算账。”
    说到这里,楚宽不禁笑开了。别人不知道朱家的祠堂是怎么回事,他却还陪着当初微服的皇帝亲自去过,那还不知道吗?朱家祖上做官都不算特别大,直到朱泾方才脱颖而出,但一代代老祖宗里,却有不少性格怪异的家伙,所以对规矩都不太在意。
    就朱家那祠堂,也就是往日祭祖的时候有点规矩。朱二去跪一跪思过,他都要怀疑其中有猫腻,更何况是朱莹?
    果然,正如同楚宽猜测的那样,当他这一日从私宅进宫之后,就直接被皇帝派人叫去了乾清宫。结果,他一进皇帝日常起居的东暖阁,就只见皇帝身边正站着一个狠狠瞪着他的气鼓鼓明艳少女,不是朱莹还有谁?
    “莹莹,好了,就是这点小事而已,朕亲自做和事佬,你就不要耿耿于怀了!”皇帝一脸朕那是为你好的耐心表情,说的话也是连哄带骗,“张寿在国子监里既然呆得不痛快,处处受人掣肘排挤,那就干脆挪出来,公学那边,朕已经和人说好了,贵妃她们再出一笔钱……”
    朱莹不由得斜睨了皇帝一眼,见楚宽含笑不语,她就恼火地说道:“我还以为皇上会拿赏赐来堵我的嘴,现在可好,这竟然是拿好处来堵阿寿的嘴吗?”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可楚宽做事干嘛要鬼鬼祟祟的,他早点明说是秉承上意,阿寿肯定不会计较,我也不会这么大动干戈!结果害得我去祠堂待了一夜不说,一大堆人都因此挨训挨罚,你说我要不要找他算账?要是就这么揭过,我这个领头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尽管楚宽之前在吕禅面前还说,自己退避三舍,是为了不给朱莹去赔礼,可此时他却笑容可掬地说:“如果大小姐实在是气不过,我大摆宴席赔礼道歉,那也可以……”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朱莹就冷哼一声道:“算了吧,祖母都说了你的厉害,阿寿和我哪敢吃你的赔情酒?你不就是想要对外头做出你与我们不是一条心的样子吗?现在称心如意了?我看你是戏文看多了,你本来就是皇上的人,干嘛还要装什么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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