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怎么越来越冷了!”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的课结束,当四皇子从课室中出来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冷风一吹,他恰是使劲跺着脚,搓着手,一副冷到有点受不了的架势。
    然而,他固然不像往日在宫中似的皮裘裹身,但最外头那层半旧不新的袍子里,还有一件轻软的丝棉小袄,所以当他看到小花生和萧成跟了出来,两人无不斜眼睛看他,再看到自己那些每天换一轮的同学们,他就抱怨不出来了。
    因为这些比他大的同学们,身上虽不至于破衣烂衫,但很多人都裹着和自己身材完全不相衬的厚重大袄。很显然,这并不是他们的衣服,而很可能是家中父兄长辈的。
    而他听小花生和萧成说,夏日来上课的早上,这些学生都会沐浴更衣,穿上一身家里最好的衣服,以免带着一身味道在公学被人瞧不起。但这种越来越天寒地冻的天气,这样的整洁也越来越难以维持。比如这几天他就发现,那些同学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实在是难以忍受。
    但此时,他就只见众人裹着大袄匆匆而走,脸上全都写满了喜悦。
    就在今天下课之前,张寿代公学祭酒陆绾公布了一个消息,公学出资向京城一家制衣坊定了几百件棉袍,还在公学一角修建了一座大澡堂子。今后每日早课延迟半个时辰,以便学生在早课之前,先进行沐浴,然后统一更换校服,放学时再留下那套校服,以备七天后穿。
    虽然这校服只是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穿,不能带回去,但公布消息的时候却说得清清楚楚,每个人的校服上会绣制姓名和班级,所以哪怕学生们不过是七天来一次,也绝对不会出现一件衣服轮换给别人穿的现象,真正做到一人一衣。因而,学生们无不喜出望外。
    毕竟,对于大多数京城贫家而言,夏天还能冲个凉就当洗澡,到了冬天,烧热水洗澡就变成了一种奢侈。而四皇子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张寿公布的这做法,结果之前张寿宣布之后,他却被小花生萧成的帐给吓住了。
    一件棉衣的价格微乎其微,但几百件就是一桩很大的开销;而一个人洗澡所用的木柴也同样微乎其微,几百个人洗澡,从木炭又或者煤,再到供水,又同样是一个非常大的开销。小花生对物价了若指掌,萧成则很会算账,最后两个人展示给四皇子的恰是一个很大的数字。
    偏偏就在四皇子心情极度复杂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讨厌的声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没想到朝廷都没能为寒士做到的事情,公学却为一群贫家子做到了。”
    “你以为是朝廷不想做吗?天下寒士有多少人,朝廷能顾得上多少?而天下贫家子又有多少人,公学能周顾得上的,也就眼下这几百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以为这一人一件棉袍校服,每天来上课洗一个澡,这得多少钱?”
    四皇子看到和自己一番冲突之后,又被张寿打发去继续授课的罗三河也从课室里出来,竟然还在那空口说白话,想到自己之前在萧成和小花生面前吃的瘪,他不由得气急败坏,直接就针锋相对。
    反正这会儿其他学生都走了,他也不怕这番相争被张寿看到,然后又挨上一顿骂。
    而这一次,就连小花生和萧成都没帮罗三河——人刚刚那话听上去好像没错,但却太脱离实际了。学过杜工部这首《茅屋被秋风所破歌》之后,他们还听张寿讲解过,因而当然都知道,天下寒士俱欢颜是不可能的。
    而四皇子旗开得胜,此时那就更加现学现卖了起来。
    “而且,你又不是寒士,更准确地说,你也好,我也好,还有小花生和萧成,全都压根不是什么士,当然这公学里的学生,就连夫子们,能够被那些真正掌握话语权的士大夫承认是士的,估计也找不出几个!”
    “顶了天也就是陆祭酒,刘老大人,还有从前在这里教过书的唐解元,去了通州开公学的谢万权,大概就这么几个人。就连张学士都被人讥刺是不学经史的暴发户。自诩为士的那一批精英读书人,向来是天下最难满足的群体。衣食足而后知荣辱?不,大错特错!”
    “他们衣食足,就想要话语权,有了话语权,就想要指点江山,指点江山就免不了要骂贪官,骂朝廷,骂了朝廷之后就自诩怀才不遇。自诩怀才不遇之后,不免就要追念古今……嗯,现如今是我大明威凌四海,没有敌手,否则他们就不止追念古今了。”
    “要是海外有什么大国胜过大明,他们指不定还要吹嘘他国,贬低我国,以此来炫耀先见之明!所以,寒士这种人物,拿着朝廷的钱,也未必会说朝廷的好话,也不可能个个欢颜!而且,你见过住着大宅,坐着宝马香车,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寒士的家伙吗?”
    “张学士就从来都不说自己是寒士,他从来都承认自己是运气很好的暴发户。那些拥裘赏雪愿天寒的家伙,作诗论文的时候却悲天悯人,也不见他们真正为治理地方出什么力,就只见在给做事的循吏挑刺,这种人简直是无耻之尤!”
    “光会叹民生多艰有什么用,只说不做的人最可恨!就连舍粥舍衣做表面善事的,也比这种家伙强!”
    四皇子努力回忆张寿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某些话语,此时一口气如同竹筒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眼见罗三河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满是不可思议,他只觉得意极了。
    想在我面前炫耀学识?开什么玩笑,我可是从小听着父皇那些“异端邪说”长大的!
    用父皇的话来说,太祖皇帝满脑子都是不合时宜的奇思妙想,所以后来一时想不开就去周游四海,结果就再也没了音讯。但是,郑家人喜欢这些新奇想法的血脉却传了下来。
    所以,父皇很喜欢张寿那些新奇的想法,他也很喜欢张寿和别个夫子的不同,尤其是学着张寿那口气说话,尤其是驳斥别人,那种感觉真是太痛快了!
    嗯,幸好他记性好,又常常喜欢竖起耳朵留心张寿说的每一句话,哪怕不求甚解也先背下来再说,这会儿就派上大用场了!
    眼看罗三河再次被四皇子说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而四皇子却又洋洋得意,小花生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没好气地咳嗽了一声,正打算揭穿四皇子这是鹦鹉学舌,却没想到四皇子竟是抢在了前头,直接承认了。
    “这些都是我平日跟着老师耳濡目染学的!所以,你要想在公学当好夫子,还早八百年呢,不是把你在司礼监内书堂学到的那些东西生搬硬套拿出来,这就够了!话说回来,我之前和张琛打了个赌,你现在要不要也和我打那个赌?”
    “别看你出身民间,可自从进了内书堂,早就脱离民间了,你这次跟我去通州,要不要也去试一试,如何从贫家子中遴选可造之才?你,我,再加上张琛,三个人一块比一比!当然,准确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毕竟我年纪可比你们小,所以我要加上小花生和萧成!”
    “要知道,我们三个加在一起,也没有你们读的书多!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看到罗三河真的露出了认认真真在那考虑的表情,小花生简直想捂脸,就连相对老实的萧成也露出了不忍看的表情——这四皇子是赌斗上瘾了吗?这竟然连自家太子兄长特地送过来辅佐他的人,也要就这么忽悠进去一块赌斗?
    四皇子信心十足地看着对方,终于,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既然是打赌,那赌注是什么?”
    没想到这呆子竟然不傻……还知道要赌注!四皇子心里这么想,但脸上依旧显得很从容:“我和张琛打赌,说的是谁要是赢了,那就能任意支使对方做一件事,日后要无条件敬着对方。你既然加入进来,那赌注当然也一样。虽说你是内侍,但打赌不看出身,只看胜负!”
    罗三河没想到这个赌注如此宽泛,如此优厚,虽说这只是四皇子单方面的表态,并没有代表张琛,但他本来就对赢过张琛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四皇子……他此时心里一心想着如果自己赢了,那是不是就能顺势要求四皇子安分守己,好好地做一个本本分分的皇子?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那好,我和你赌了!”
    当张寿从神气活现的四皇子口中得知这新鲜出炉的赌约时,他简直想要为熊孩子的创意竖起大拇指点个赞。堂堂太子特意送来的人,哪怕是楚宽推荐的,他不能拒绝,也不好搁置,所以才想了个损招,可没想到四皇子越战越勇,直接一个大圈套把人给套了进去。
    然而,既然罗三河也跟着四皇子一块来了,哪怕他真的想好好夸奖四皇子,却还不得不板着一张脸,非常严肃地批评教育了熊孩子几句,大意是你太子三哥送来的人,怎么能这样那样……可他这场面话都还没说上几句,罗三河就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
    “张学士,我是自愿的,只求您能允准。张大公子如果不同意也没关系,反正,我只要和四皇子分个胜负就行了。我只是不知道,届时谁来做这个评判?”
    见罗三河一副我有权力怀疑评判是否会不公平的样子,张寿顿时呵呵一笑。而这时候,他听到外头传来了阿六的声音:“少爷,我回来了。”
    张寿当然记得早起阿六就是跟随朱莹出门去的,此时人却突然回来,他就知道朱莹那边应该是告一段落了。想起之前他去慈庆宫授课时和三皇子约定好的事,他心中一动,立刻把阿六叫了进来,随即就笑问道:“女学那边进展如何?”
    阿六知道张寿想听什么,再加上这里还有外人,他避而不提朱莹和永平公主的纷争,只着重提了提楚宽代三皇子来请人做评判的事。
    果然,一听到评判者竟然是女学的一位夫子,罗三河的眉头立刻皱成了大疙瘩。
    可四皇子却惊呼道:“是碰到恶少调戏抢人,随后当街割了人一只耳朵,把那些狗腿子打得落花流水,而后还把人拎去顺天府衙的那位叶小姐?想当初大哥二哥听到是这么一位姑娘,听说都赶紧想方设法把人在终选上筛下来,谁也不想把这么一个母老虎娶回家里来!”
    罗三河毕竟曾经是司礼监答应。四皇子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何许人也。然而,他还听到有人暗中传言,说那位叶氏过了复选之后名声在外,所以有竞争者的家中长辈一时昏头,于是挑唆了一个初来北地,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少,试图坏了叶氏的名声。
    当然,这一脚踹在了铁板上……事后顺天府宋推官亲自登门拜访致歉,却被叶氏直接拒之于门外,道是秉公处断就好,道歉之类却是不必。
    她还对外说,顺天府衙又不是只管着一条街两条街,总不可能面面俱到。这次事情之后,想来若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那就要有断耳乃至于断头的觉悟!至于这件事后大皇子和二皇子是什么反应,叶氏压根就没理会,因为她放言,人品不正的家伙,没资格做她夫君。
    而罗三河因为和现任司礼监掌印钱仁也算是有点交情,还听这位钱公公说过另外一种少有人知的推测,那就是……兴许挑唆那个恶少去对叶氏下手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甚至大皇子也有可能。因为皇帝突然定下皇子妃只能从五品之下选这个前提条件,他们都很不满!
    当初只听到工部侍郎之女刘晴可能是未来正妃的传言,二皇子就敢当街堵路叫嚣谩骂,更何况叶氏家里父祖都已经不做官了?
    所以,当阿六没有回答四皇子那个问题,而是认认真真地复述了叶氏的话,甚至连哪怕揍一顿,我对他们不客气这种也没有略过时,罗三河就忍不住斜睨了四皇子一眼。他本以为会看到对方的发怵又或者不满,谁知道四皇子那赫然是满脸的劲头。
    “只要评判公正就行,我还会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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