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凛冽寒风。
    初见和纪灵去学校上课。
    1994年到了最后一个月,气温已经下降得不像话了。
    这样冷的天气,纪灵已经不具备起早床的能力,起床的时候总蒙在被窝里哼哼。虽然早起对初见来说也充满挑战,不过她只是把五点的闹钟改到了五点半,坚持提前温习半个小时的功课,到了六点半,才叫纪灵起来。
    下楼的时候,纪灵穿了件蓝色衬衣和白色针织衫,外面是黑色的外套,脑袋上罩了一个帽子,边上是看上去柔软的白色绒毛,人包裹的像一只圆圆的小羊驼,走路却还是一蹦一跳的。初见一直叫她小心路滑。
    纪灵特别怕冬天,一到了冬天就冷得不行,但她总是生机勃勃的,不论春夏还是秋冬。
    张云起已经在楼下等她们一起上学。
    这是很久的习惯了。
    他的头上落满了雪花,衬着黑色的头发显得格外的晶莹。
    “给。”初见把一包热好的牛奶递给张云起,张云起没有喝牛奶的习惯,更不会热,他每天早上最大的追求就是那一碗张记栖凤渡鱼粉。不过,她准备了,他会喝的。
    下过雪的道路变得格外难走,不过好在和学校的距离并不远。整个江川一中已经银妆素裹,那些纯净的白色在清晨里显得格外安静而且柔软,满天满地的雪四散飞扬零落,落在操场上,草地上,湖面上,单杠上,食堂的屋顶上,红色跑道上,一寸一寸地抬升了地面。
    这时候已经没人有初雪时的兴奋,长时间的冰冻天气似乎谁也受不了。学校暂停了体育课和课间操,学生们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多冻得手脚生疮,学校走廊尽头的茶水室也已经变得格外的有人气,一到下课时间,所有的人都冲到茶水间去换热水到暖手瓶里。
    早读课上,同学们在朗读南北朝文学家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时候,初见就会想起夏天那会儿,天空湛蓝,夜晚有繁星,晚风吹过坝子上乘凉的老人,他们的身边有孩子的嬉笑声,小狗趴在门口吐舌头,小猫的尾巴不停摇摆。那时候以为一切都很遥远,“未来”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名词,懵懵懂懂中,三年高中却已经走到尾巴上了。
    “在想什么?”坐在后面的张云起见她望着窗外的雪发呆。
    初见回过神,看到张云起的那张笑脸,心里温暖,但忽然又想到了明年高考之后填报志愿的一些事情,有些茫然,想想说:“没什么的,只是听到大家念《枯树赋》,突然感觉到时间过得快。”
    张云起有点儿不知道怎么接初见的话,这女孩心思重,他想了想道:“怎么说呢,不要等雪消融之后,才开始怀念那年冬天的雪。时间当然过得快,但我们所处的当下这一刻,才是有意义的。刚才你提到了《枯树赋》,凄怆江潭之前,还是有依依汉南的,我觉得这就已经够了,只不过庾信太贪心,要一直是依依汉南,那得打多少兴奋剂呀?成老树精了都。”
    初见抿嘴笑:“云起,我觉得你把语文默写部分做好,成绩一定会比我好,因为你对文章的理解更深刻更透彻。”
    张云起心里完全不这么想,因为他的思想来源于社会大学的实践,有时确实挺实用,甚至可以说成是功利式的深刻,但这和课本上那些貌似有理实在无用的大道理不一样,不会受到照本宣科的阅卷老师的偏爱。
    他笑道:“成绩你第一我第二不挺好的嘛,而且我可没奢望过在你上面。”
    初见一怔:“为什么?”
    张云起挠了挠头:“太吃力了嘛。”
    初见一向较真:“你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当然了,我知道你事情多的。”
    说这话的时候,初见心里有些许失落,她是从小立志要考清华北大的,也抱有绝大的自信,但是云起的成绩……
    这时候,下课铃声响起了。
    初见去打热水,和平常一样,她拿了两个保温杯,一个是她的,一个是张云起的,她往张云起的保温杯里放了几片茶叶,她知道他没有别的爱好,很少吃零食和喝碳酸饮料,一年四季保温杯里泡的全是茶叶。
    总之,这个少年,日子过得不像少年。
    中午放学,两人一起去张记吃饭。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张云起遇见了他的秘书杨瑾。这姑娘穿着一件大棉袄站在满天的雪里,看到他就焦急地嘴里边喊边招手,张云起走过去道:“边走边说吧。”
    杨瑾跟在后面告诉他说,今天在厂长柳东盛的带领下,红星的工人们都去森海集团总部了。事情闹得很大,职工们不吃不喝不闹,就搁在森海大门前的马路上,把整条街都给堵住了,柳东盛已经进去和森海的赵世明谈判,什么结果目前还不清楚。
    当然,杨瑾不清楚,张云起心知肚明,柳东盛和赵世明的谈判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赵世明怎么可能轻易缴械呢?
    然而既然事态发展到如今这般境地,过程已经不再重要了,赵世明是什么态度也不重要了,结局已经是注定的了。从多次强行拆厂到大火烧厂,再到这次的职工上街,他们把大马路一堵,整条街道直接瘫痪,消息就会像秋天的枯草,星星之火燎起荒原,要不了多久就能传遍整个江川市的大街小巷。
    这样的舆论压力是巨大的,没有几个人承受得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压力会越来越大,要是再闹点人命,事态会往难以想象的方向发展下去,就像红星厂大火一样,市里面肯定要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避免舆论往全省全国烧起来。
    至于反应是什么,毫无疑问,第一要务是满足职工们要求的下岗安置费,但森海从凰城那里拿到的低价卖地款是不够的,这里面还存在着一个很大的亏空,那么,这笔钱究竟该谁出呢?
    凰城不可能出,白纸黑字的合同都已经签了,该它掏多少钱也掏了,让高山大发菩萨心肠额外掏这笔巨额资金?笑话!
    森海则是想出但出不起,森海本身就是一家濒临倒闭的企业,负债累累,这次利用全市机电行业重组的契机借壳重生,手段高明,但还是没钱,要是有钱,事态就不会发展到眼下这个境地,所以,张云起的结论是市里面被逼的没办法,会让市财政先补上这笔钱,但账会记在森海头上。
    如此一来,市里面赔钱败名声,有些人的结局可能就不太美好了,首当其冲的就是柳东盛,他可是红星电子的厂长!带着职工们干出这样的事儿,怎么可能会有好果子吃?但问题是他不这么干,职工们也不会善罢甘休,也会闹,他也没有好果子吃。
    某种程度上讲,柳东盛面对的情况是很艰难的。作为红星的主事人,除了四处救场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甚至就连红星被贱卖他都不知道,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局势逼得他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可以说,柳东盛早已经走进了死胡同里,不过左右摇摆之后,他能站出来为职工们请命,还是难能可贵的。
    还有一个走进死胡同里的是赵世明。
    他面临的局面是和柳东盛一样的,棋子一枚,进退两难,这一摊子事儿根本没有办法收拾,但既然出了事,就要把黑锅接好!他被撸下来应该是高概率事件。不过,张云起想的是要让这个高概率事件变成既定事实。
    戏才刚刚开始,眼下杨家荣已经明确给他表了态,但是想要让高山把已经到嘴边上的红星133亩地吐出来,可不会那么容易。
    杨瑾汇报完之后,张云起心里已经有了底,让杨瑾留下一起吃饭。
    杨瑾倒是焦急,说:“张总我不饿,只是天气这么冷,职工们待在森海那里,也不吃东西,情况很不好,好多都是上了年纪的叔叔伯伯,他们全凭着一口气在坚持,还有,柳厂长去赵世明的办公室已经几个小时了,一直没动静,可能会出事……”
    出不出事张云起顾不了这些。
    残忍吗?残忍!
    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底层人,抗争总要付出代价的。
    说白了点,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谁都不能退后一步!否则,职工们的诉求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把他的全盘计划毁掉。
    因为如果这次阻击不掉赵世明,那么红星就真的拱手送给高山了,杨家荣必定震怒!因为这里面涉及到的已经不仅仅是红星一家企业,而是全市国营企业改制的方向性问题!结构性问题!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张云起承诺接收全部的红星职工,但条件是,柳东盛必须率领职工向森海讨要全额下岗安置费的核心原因。但这些的话,他没有办法对杨瑾这个没有太多社会阅历的女孩子说。
    旁边还有初见呢。
    她小脸上已经有了一丝担忧。
    张云起尽量心平气和的对杨瑾说道:“森海那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柳东盛会处理好的,你第一时间把消息传给我就行,其他的顺其自然,吃完饭再过去吧。”
    杨瑾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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