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小姐何出此言……”
    折家部曲中,领头的老者脸色十分难看的发问。
    “大小姐……”
    杨家老太君重复了一下,不咸不淡的道:“老身当不起。你们在折府正堂内,帮着折继宣欺辱老身的时候,可曾当老身是大小姐?你们将老身拦在府州外的时候,可曾当老身是大小姐?
    你们既然不将老身当成大小姐,老身又何必厚颜无耻的以折家大小姐的身份自居?”
    杨家老太君说完这话,不再搭理那个领头的老者,反而看向了折继宣,“你可以无情,但老身不能无义。你身为折家家主,有资格将折家的家底折腾光。但老身为人女,为人妹,为人姐,也有资格保护他们用命拼下的家底。
    你继承了家业以后,所作所为,老身皆看在眼里。
    狂妄自大,嚣张跋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干出的蠢事一桩接着一桩。
    其他的蠢事,老身不跟你计较。
    可你蠢到跟朝廷作对,你是怎么想的?
    折家世代忠勇不假,折家忠烈满门也不假。
    可大宋朝内,世代忠勇的,忠烈满门的,何止折家一门?
    忠勇又怎样,忠烈又怎样?
    谁是主谁是臣你都分不清楚?
    身为人臣,不遵人主号令,挑衅人主,你想做什么?”
    折继宣咬着牙,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家老太君继续道:“朝廷能容折家坐镇在府州,宛若藩镇,是你的功劳吗?是朝廷怜悯折家世代忠勇,世代忠烈,才没有将府州从折家手里收回去。
    是老身嫁到了杨家,杨家举族迁到了汴京城当质子,朝廷才放心的将府州交到折家手里。
    折家稍有异动,最先死的,便是身居汴京城内的杨家上上下下。”
    杨家老太君此话一出,全场哗然。
    即便是寇季,听到这话,也愣住了。
    他可从没有往这方面想,没想过折家能坐镇府州,还有杨家的功劳。
    寇季细细的想了一番杨家老太君的话,觉得杨家老太君说的有几分道理。
    杨家老太君是折家嫡女出身,折家若是有异动,她也在株连之列。
    杨家上下,必然受到牵连。
    以太宗的性子,没有惩治折家,怕是真的有几分杨家的功劳。
    太宗在位的时候,折家的掌权人是杨家老太君的亲兄弟。
    太宗能容忍折家领重兵在外,怕是真的有几分拿杨家老太君当质子的心思。
    至于真宗,怕是没这个想法。
    赵祯估计也没想过这个茬。
    一念至此。
    寇季越发讨厌折继宣了。
    杨家老太君不知道寇季的心思,她盯着折继宣继续道:“折家能有今日,跟你折继宣可有半点关系?你是折家血脉,不思维护祖宗留下的家业,祖宗留下的英名,反倒借着祖宗留下的家业和英名胡作非为。
    你愧为人子,愧为人孙,更愧为人臣。
    寇经略请出了天子令,拿你问罪,即便是你爹活着,也得束手就擒,借此保全折家上下。
    你身为折家家主,不思平息此事,保全折家,反而火上浇油,鼓动着别人抵抗朝廷,鼓动别人去送死,借此保全自己。
    你有什么资格担当折家家主?
    朝廷,真是折家能对抗的?
    寇经略一声调令,数十万兵马奔赴府州,顷刻间便能将府州覆灭。
    你拿府州上下的性命为赌注,只为保全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
    府州百姓、折家部曲听到这话,一片哗然。
    他们看着折继宣的目光变得不同了。
    他们就算再亲善折继宣,此刻听到了杨家老太君一席话,也不得不怀疑折继宣的用心。
    折继宣耳听着周遭的议论声,脸色阴沉的可怕,他不再沉默,他仰起头,眼珠子略微有些发红的道:“朝廷要灭折家,我不这么做,如何保全折家?”
    “朝廷要灭折家?”
    杨家老太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愤怒的盯着折继宣,怒吼道:“事到如今,你还敢为自己的自私自利诡辩。朝廷若是要灭折家,折家岂会留在今日。
    就算朝廷真的要灭折家,也是因为你的愚蠢,给折家带来了灭顶之灾。”
    折继宣还要反驳,就听杨家老太君怒斥道:“还有……朝廷就算要灭折家,折家上下也得束手就擒。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此乃为臣之道。
    你身为人臣,不尊人臣之道,便是无君无父。
    你无君无父,不忠不孝,还有什么资格站在人前大放厥词。”
    杨家老太君仰起头,怒吼道:“折刘氏,这种无君无父,不忠不孝的人,是你教出来的?我折家屹立西北百年,还从没有教出过这种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
    匆匆赶来的折刘氏,听到了杨家老太君的话,急忙喊道:“姑母恕罪,是侄媳教子无方。”
    杨家老太君在折刘氏到了以后,冷冷的盯着折刘氏,冷哼道:“这儿子,你若教不好,我替你教。你若不愿意让我替你教,那就交给朝廷去教。”
    折刘氏怀抱着幼子,对杨家老太君深深一礼,回过身,盯着折继宣怒喝道:“跪下!”
    折继宣盯着折刘氏一脸难以置信。
    折刘氏瞪着眼,怒喝道:“难道你已经跋扈到了连我这个母亲也不认的地步了吗?”
    折继宣闻言,咬着牙屈辱的跪倒在地上。
    他可以不尊杨家老太君,也可以不尊寇季。
    唯独不能不尊自己的母亲。
    若是他今日当众不尊他的母亲,那他立马就会成为一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折家已故的太夫人,已故的老夫人,皆是名扬府州,乃至名扬天下的贤德之人。
    府州上下对折家的夫人,都十分尊崇。
    折家太夫人在世的时候,在府州的地位,比自己的两个儿子还高。
    折刘氏等折继宣跪下以后,回过身,向寇季、杨家老太君再次施礼。
    “见过姑母,见过寇钦差,是妾身教子无方,惹下了如此大祸。肯请姑母和寇钦差看在我家夫君亡故,家中只剩下了孤儿寡母的份上,饶恕他一次。”
    杨家老太君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饶不饶折继宣,她说了不算,寇季说了才算。
    折家还能不能继续在府州坐镇下去,也是寇季说了算。
    杨家老太君可不是折刘氏,也不是折继宣,她甚至寇季的厉害。
    死在寇季手里的身份高贵的人,多不胜数。
    丁谓、沙州回鹘可汗、魏王府一脉的两大王爵、辽国燕王萧孝穆,那个不必折家身份高贵,那个不必折家势力大,还不都死在了寇季手里。
    寇季真的是存心要灭了折家,折家就算拉上府州上下所有人,也不够寇季杀的。
    寇季刚才调兵遣将,有灭府州的架势,那不是装出来的。
    他真敢。
    寇季之所以没有提前调兵遣将,等到大军到了,一口气灭了折家,那是因为他看在折家世代忠勇的份上,没有不教而诛,没有立刻下杀手。
    折刘氏见杨家老太君没有言语,就知道杨家老太君做不了主。
    折刘氏立马看向了寇季,哀求道:“寇钦差可否念在我儿年幼无知的份上,饶他一命。”
    寇季一脸冰冷,没有言语。
    折刘氏见此,心头一跳,继续哀求道:“我折家世代忠勇,三代人皆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就剩下了我儿一人扛起家业,我儿若死,折家怕是就要倒了。
    寇钦差可否看在我折家先辈的面子上,饶过我儿。”
    寇季終于开口了,“折家世代忠勇,我敬佩折家的先辈。但折家先辈的功勋,却不是他们子孙后辈犯错以后赎罪的本钱。
    他不忠不孝的名声,不久以后就会传遍大宋。
    他若是活着,折家世代的英名,会因他丧尽。
    更重要的是,我寇季行事,从来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折刘氏闻言,脸色惨白。
    她可不是折继宣那个棒槌,认为自己有点家业,就可以在西北胡作非为。
    朝廷若是真的一心要灭折家,折家是活不下去的。
    跟朝廷作对,那就是在找死。
    她可不敢跟朝廷作对。
    此前她一直在府上为婆婆守孝,为丈夫守灵,心中悲痛欲绝,没有多少心思在意儿子在外面做的事情。
    等丫鬟把她从灵堂喊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儿子创下了弥天大祸。
    朝廷下达的调令,你都不遵从,你是要造反啊?!
    折家听调不听宣,已经是朝廷少有的异类了。
    如今连调令也不遵从了,朝廷还能容得下你?
    儿子犯下了弥天大错,已经没办法补救。
    但儿子必须得救,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儿子去死。
    折刘氏见苦求寇季无果,赶忙看向了杨家老太君,“姑母……”
    她看着杨家老太君,也没有开口多说什么,只是泪眼婆娑的盯着杨家老太君。
    杨家老太君长叹了一声。
    她的后辈不少,但是留在世上的不多。
    侄孙对她不孝,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侄孙去死,眼睁睁的看着折家败亡。
    杨家老太君一脸歉意的看向了寇季,“老身厚颜,想向寇经略讨一个人情。”
    寇季闻言,赶忙道:“老太君不必多言,您的面子,即便是官家也要给,更何况是小子。”
    一句话,立马体现出了差距。
    亲侄孙,对杨家老太君一点儿也不敬。
    寇季一个外人,却对杨家老太君尊敬有加。
    府州城门口的所有人,心里瞬间觉得,折继宣是真的不堪。
    杨家老太君闻言,对寇季深深一礼。
    寇季坐在马背上,跳下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苦笑道:“您又是何苦呢……”
    杨家老太君坦言道:“你给老身面子,是情份,不是理所应当的。老身自然得施礼酬谢。”
    寇季摇头一笑,感慨道:“我跟文广贤兄兄弟相称,您是他的祖母,便是我的祖母,不应该给我一个后辈施礼。”
    杨家老太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寇季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反而看向了折刘氏,沉声道:“你教子无方,身上的诰命就一并褫夺了。”
    折刘氏赶忙点头应承了一句。
    寇季对杨家老太君客气,那是因为杨家老太君的身份,值得寇季客气。
    可折刘氏,却不值得寇季对她客气。
    折继宣不忠不孝,折刘氏一个教子无方的名声逃脱不了。
    她若真的从严教导折继宣,折继宣也不会有今日。
    寇季继续说道:“折继宣不尊朝廷调令,我也不怪他。左右都是公事,他耽误了公事,自有朝廷找他问罪。折继宣率领着一万多折家军,北上对付辽人,惨败而归,我也不怪他。终究是他自己愚蠢,折腾的又是折家的家底,跟我没多大的关系。
    可他不忠不孝,却惹怒了我。”
    寇季怒斥道:“折将军亡故,他不思为父吊孝,倒是先生出了去跟人好勇斗狠的心思。老太君年仅八旬,一路舟车劳顿,奔波了数日,赶到了府州。他不思尊崇,居然惹的老太君以泪洗面,居然联合众人,欺压老太君。
    谁给你的胆子?
    谁给你的资格?
    老太君人在汴京城,我和官家碰见了,那都是要主动施礼的。
    难道你比我和官家还尊崇?
    你爹若是活着,见了老太君都得磕头问安。
    你却视老太君为无物?
    你算什么东西?
    你爹亡故的消息传到了老太君耳中,老太君彻夜不眠,一滴眼泪都不敢流,帮你爹擦拭了一夜准备送给他的盔甲。
    我看着都五内俱焚,泪流两行。
    你却带着人欺辱她?
    你算什么东西?”
    寇季的声音响彻在府州城门口。
    府州的百姓,折家的部曲,看着折继宣的目光彻底变了。
    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充满了厌恶。
    在这个时代,跟朝廷对着干不可怕。
    可怕的是不忠不孝。
    不忠不孝的人,必定受万人唾骂。
    此前寇季声称折继宣不忠不孝,府州的百姓心中偏袒折继宣,只当寇季是欲加之罪。
    只当寇季是在为收拾折继宣找借口。
    可如今随着寇季多次出声,随着杨家老太君出声,随着折刘氏出声,折继宣不忠不孝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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