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临近上元的缘故,哪怕城中刚刚经过一场劫难,急于粉饰太平的官吏们,还是将咸阳城妆点得非同一般。
    各个坊闾市肆,到处都支起高架,架起一盏盏的灯笼,只到上元当天夜里,这些灯笼便会点燃,整个咸阳城因此灯火通明。
    自然,这样的光芒,照不到那些贫苦人家。
    夜幕低垂的时候,赵和端着一碗汤饼,蹲在房铺的门槛上稀里糊噜地吃着。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该往哪儿去。
    以他的自尊,赵吉家是不会去的,他不想去给赵吉当个吃白食的门客。王夫子家同样也不会去,王夫子帮他的已经够多了,他身上的麻烦不能引到王夫子家去。
    萧由、樊令、贾畅……
    一个个认识的人都被排除,他必须尽快给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所,否则仅靠着身上几百文线、五两银锭,他撑不了多久。
    咸阳米贵,居之不易。
    或许离开咸阳去终南山中做个隐士也是条出路,那位罗运不就在终南山中过得逍遥么,若不是遇到陈殇与谭渊,没准他还可以继续逍遥。
    要么就远离咸阳,到外地去,听说东面的洛阳、南边的扬州、余杭,都是不逊于咸阳的大城,非常繁华,却那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也可以周游天下,虽然这些年乱匪四起,天下板荡,但是一个孤零零乞儿般的少年,有谁会将他当成劫掠的目标?
    他正胡思乱想,一双脚停在了他的面前。
    赵和抬起头,看到萧由平静的脸。
    “吃完面随我来。”萧由缓缓道。
    赵和抿着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吃了一口面。
    他刚才不是没想过投靠萧由,但想着两人素无交情,就是在他落籍之时和除夕之变中打过交道,因此放弃了这个想法。
    可现在萧由自己来叫他,看神情甚至是专门来叫他,这让赵和心中不解。
    三口两口将剩余的面吃掉之后,萧由领着赵和离开这家铺子。
    这铺子并不在丰裕坊,萧由能找到他,肯定费了一些心累。
    但萧由也没有把他带回自己家,而是到了另一处偏僻的小巷,小巷最内侧一户人家门掩着,萧由在外咳了一声,门立刻被打开。
    “进去。”萧由道。
    赵和倒不怕萧由会害他,以他现在的情形,萧由要害他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小院子里有些乱,一个沉默的老汉在他们身后又将门掩住,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将这些时间你的事情都说给我听,不要隐瞒,详详细细。”萧由道。
    但赵和刚张嘴要说话,萧由却又摆了摆手,指着他的手:“我并非无缘无故地关注你,你手上的那印迹不是天生的吧?”
    赵和手猛然往衣袖中一缩。
    他手上有一处印迹,并非胎记,而是有人用炭火烙成,这件事情,除了铜宫中的那些老人外,别人谁都不晓。
    他惊疑抬头,望着萧由。
    “这印记当是前国子监祭酒邓公讳谷所为,他是我的老师,名家合同异派学主。”萧由淡淡地说道:“烈武帝四十九年,也就是七年之前,他被关入铜宫。”
    赵和身体猛然抖了起来。
    “我老师所属名家,在诸子百家中虽然不是显学,但他身为一派学主,有的是保护自己的本领。烈武帝三十年起的暴虐,他都安然无恙,甚至十五年前的星变之乱,他身在旋涡之中都可安然脱身,怎么会被犯下错误被关入铜宫之中?这些年,我一直有些不解……他如今还好么,是否给你说过什么?”
    赵和望着萧由,望着望着,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突然叭哒叭哒落了出来。
    他可不是那种软弱的动不动就哭泣的少年。
    但这一刻,赵和真的控制不住泪水。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铜宫中生长,出了铜宫举目无亲,所有的人都是陌生人,却不曾想,在外边竟然还有和自己有某种奇妙关联者。
    “看来老师的情形是不太好了。”萧由喃喃自语。
    “邓师两年前不幸……不幸病逝,去世之前,给我留下这个……”赵和压抑住自己的抽泣,小心地捂摸着自己的手腕。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小师弟。”萧由平静地说了这句话,但说完之后,却忍不住抬起脸来,紧紧闭住眼睛。
    好一会儿之后,萧由再看着赵和。
    “这大半年时间里,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做得……还算不错。”他缓缓道:“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会为你这样一个小师弟,而压下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你能不能理解?”
    “邓师曾和我说过,名与实和而不同,师兄弟只是名,师兄弟之情是实,萧大夫与我之间只有师兄弟之名而无师兄弟之实,我自然能够理解。”
    萧由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给你一个建议,立刻去找陈殇,无论此前你与他关系如何,现在都要找到他,和他在一起。”萧由道。
    赵和愣住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道:“陈殇与我,既无其名,又无其实,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名可名,非恒名,无名,天地之始。”萧由一笑:“一切有名,皆自无名而始,一切有实,皆由无实而生。”
    “萧大夫要我找他,总得有缘由吧?”
    “因为你身上的麻烦还没有结束,这段时间,有人在通过衙署的档案调查你,那个人,应当是曾任铜宫令的温舒。”萧由眯起眼睛:“他一向打着法家之名,但我猜想不错的话,他只是法家的表,而和邓师一样名家的里,他应属名家离坚白派。无论是合同异还是离坚白,名字都擅于从无数细节之中发现线索与真相,他如果存了心要找你,只凭你是逃不掉的。”
    赵和默然不语。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身处旋涡中央的不祥之感,萧由强调温舒属于名家离坚白派,难道说自己身上还牵涉到那场持续了数百年的百家之争?
    赵和在铜宫之中,听那些老人们说过百家之争,他知道那场百家之争在这片土地上掀起长达三百年的混战,最终是始皇帝扫清诸侯这才了结此事。
    而现在,大秦朝局动荡,新的百家之争似乎又在酝酿。
    “温舒如今是刺奸司司直,也就是为天子效力,能够与之抗衡者,唯有五辅,所以你必须去找陈殇,他背后有大将军,或许……还有别的惊喜。”
    赵和点了点头。
    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萧由挥了挥手,让他从后门离开。
    陈殇随手在一个小贩那儿抓起一根糖葫芦串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小贩在背后破口大骂,陈殇一边嚼着糖葫芦一边回骂:“乃翁我在咸阳城各大酒楼里好酒好楼吃喝都不给钱,吃你一串糖葫芦是看得起你,还问乃翁要钱,信不信乃翁砸了你的担子?”
    那小贩只能闭嘴,待陈殇走远之后继续骂他,旁边另一个小贩见此情形,嘿然一笑:“别骂了,他是咸阳四恶,当初更恶的事情都做过,吃你一串糖葫芦算什么,而且,你也休要以为大伙不知晓,你欠着他人情,若不是他,你如今还能在这摆摊子?”
    小贩们的嘀咕陈殇没放在心上,他含着糖葫芦,挠着头,眉宇之间满是忧郁。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喜欢上那位清河县主了。
    只不过清河县主乃是大秦宗室,就算当初他父亲未失爵,将那个关内侯的爵位传给他,他的身份想要匹配上也有些困难。更何况现在的他,除了声名狼籍之外,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象那些以前被他鄙视的人那样,想方设法去讨好清河县主,为其走狗鹰犬,看看能不能博得其欢心一笑了。
    可是这也不容易,清河县主交待他的第一件事情就办砸了,不仅没把对方要的东西带回来,甚至还与谭渊发生了一场大战,险些让自己与兄弟们丢了性命。
    好不容交了差,可第二件事情又是个麻烦,要去找寻赵吉与赵和——赵吉倒还好办,赵和那家伙油滑得紧,到哪里才能寻着他?
    正想着,就看到自己家门口的台阶上,有个少年坐在那发呆。
    陈殇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坐在台阶上的正是他刚才还在想到哪去找的赵和。
    陈殇没有作声,小心翼翼贴墙而行,到了赵和身边猛扑过去,将赵和紧紧箍住:“总算逮着你了,小子,这回你跑不掉了!”
    赵和一惊,猛然挣动,发现是陈殇这才缓下来:“你不是说不捉我么?”
    “我可以不为大将军去捉你,可以不去为自己的功名富贵去捉你,但不能不为我喜欢的女人去捉你!小子,你老实点,别想再走了!”
    赵和对这家伙有些无奈,也不知这厮是怎么养成这样的心性的。
    “我不会走,我就是来找你的。”赵和说道。
    陈殇没放手,仍然紧紧箍着他:“休想诳我,这种诳人的话语,我都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不骗你,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明白,有人告诉我,温舒还在找我。”
    听到温舒这个名字,陈殇满脑子的春心荡漾这才冷静下来,他停下手,皱着眉:“消息确实?”
    “确实!”
    陈殇顿时拉住他就走:“快走,这里呆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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